他又被困在那段往事里无法抽身,每每梦回,心脏都犹如撕碎般疼痛。
大战过后,虽有滂沱大雨的洗涤,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所踏过的路,满是狼藉。流离失所的百姓、身负重伤的江湖豪客,以及双眸麻木的衙役,一张张痛苦又绝望的脸庞,自他眼中掠过,狠狠地刺痛了他那颗桀骜的心。
“乌泱泱一群人打上山,又打下来,今日才安宁!真是神仙打架咱们凡人遭罪!”
瓜老陈啐了一口,骂咧咧地给一旁的伙计进行包扎。
这几日武林中人打来打去,搅和得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不得安生。且不说摊位、店铺被无辜打砸,光是一轮接一轮的刀光剑影,就够他们胆战心惊的。
“呸!什么神仙?!”伙计一激动,结果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那些个江湖中人,什么盟什么门,成日除了争来夺去祸害百姓,还能做什么?”
自海边走回四顾门,短短十里路,类似这样的指责与唾骂,他俨然听了一路。虽渐渐变得麻木,他还是难受得脸色发白,艰难地喘息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顶着百姓们的唾骂,走回了四顾门。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佛彼白石”四人发生争执时,没有前去阻拦的勇气,就这么失魂落魄地靠着四顾门的大门,听他们为解散四顾门,争论不休。
“门主死生不明,你们就要分家?”纪汉佛勃然大怒,若非有旁人阻拦,他手中三尺长剑,定然要将何璋的脑袋削下来。
何璋讥笑一声,“门中死伤过半,又是因为谁?”
“谁敢踏出门中半步,我便杀谁!”刘如京闻言当即把剑抽出来,笔直地架到何璋的脖子上。
因为这一剑,场面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徐意当下便急了,也抽剑架到刘如京的脖子上头,“若非门主争强好胜,一意孤行,又怎会如此?”
“好了!”人群中走出一身穿紫色锦袍的公子,他大声吆喝,及时制止了混乱的场面,“大家听我说!……四顾门今日的局面,虽是相夷自负之举,但他定不愿看到各位在此相争!”
话音刚落,本该剑拔弩张的场面,顿时缓和了下来。
刘如京冷哼一声,完全没有给锦衣公子一个好脸色,愤然离去,“这四顾门散了也罢!”
“解散四顾门?!”众人纷纷吃惊,一旁的素衣女子猛地愣住。
“解散四顾门,也未曾不是一桩好事。阿娩,你不是也不喜欢这里吗?”锦衣公子望向素衣女子,低声说道。
她不说话,若有所感般轻轻地望向门外,无声地叹了口气。
隔着一扇门,他闻言脸色一阵青白,跌跌撞撞地离去,离开这个他一手创立、施展抱负的四顾门。
彼时,药炉咕噜噜地沸腾着,浓烈的药香在风中飘荡,一缕缕地钻入鼻腔,将他从无边的梦魇中扯了出来。
李莲花猛地从梦中惊醒,抚着剧烈疼痛的心脏,重重地喘了口气。混沌的脑袋,方缓缓变得清明。
忽然,他发现自己虽梦回往事,可随往事而来的寒症与疼痛,竟未曾在体内爆发,而是有股说不出来的松快。
李莲花霎时愣住,小心翼翼地起身盘,腿坐着。他伸手凝剑指,用内力试探积攒在肺腑中的碧茶之毒。不探不知晓,一探才发现,碧茶之毒竟被压制得很好,连因此毒而起的寒症,也有所减缓。
窗外天色朦朦胧胧,几个瞬息过去,忽有几缕橙黄色的夕阳,穿过莲花楼雕花精致的木窗,温柔地撒在墙边药柜上,恰好将墨迹未干的鹤体字迹,照得熠熠生辉。
李莲花余光扫过笔势瘦劲干脆、风姿卓越的鹤体,急急忙忙地下了榻。
他动作很快、很急,结果一脚踩中方多病的大腿,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得亏他反应极快,扶住桌案的一角稳住身形,才没有摔了个狼狈的狗啃泥。
蓦地,指尖触碰到在桌案叠放整齐的宣纸。
李莲花蹙眉,将宣纸拿下仔细翻了翻,上面竟全是用鹤体,记载了他这一个月来的病况。不仅是详细的病况记载,还有严谨的药方子,什么症状对应什么药,都写得清清楚楚。
是夭夭!可是她人在哪里?
李莲花颤抖着手,将病案与药方子放下,环顾整个莲花楼,楼内只剩呼呼大睡的方多病,素来粘人的狐狸精也不见了。
“夭夭,你在哪?”他声音有些沙哑,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去,寻找白夭夭的身影。
他忽然很想很想见她,念想从心而起,说不出缘由。
门外阳光明媚,暖黄色的光,温柔地挥洒在绿草茵茵的乡野田间。只见微风轻轻吹拂,霎时绿意涟涟,宛如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推进他的眼眸之中。
李莲花寻不到人,不免有些着急。
夭夭到底会去何处?去了小山村贺兰嫣的福来茶馆、萝卜村严夫子的私塾,还是萝卜村牛大力的家?
他想遍所有白夭夭有可能会去的地方,三两步跳下台阶,步履匆匆地往最近的严夫子私塾找去。
“狐狸精听话,让阿娘给你擦干身子再去玩。”
熟悉的声音迎着风送到耳畔,李莲花脚下一顿,猛地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
他围着莲花楼走了半圈,可算是在楼后一小块空地附近,找到了白夭夭与狐狸精。
今日的阳光很是明媚,朦胧的橘色越过树梢,被茂密的枝叶,削成一道道唯美的光芒,很是温柔地落到眼前水青色霓裳的女子身上。
柔和的光线将她团团笼罩,衬得她笑容如水般温柔,容色如阳光般惊艳。
此情此景,李莲花突地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十年前,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四顾门,前往东海之滨,想结束自己荒诞的一生。未曾想,他会在路途中遇见十五岁的她。
大战过后,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街道一片败落萧索。
她着一身红白渐变的窄袖、药师宫弟子霓裳,在一群伤患中周旋。
破败的城隍庙中,一排排药炉烧得正旺,沸腾的汤药与伤患的痛呼哀嚎,融为一体。白夭夭偏生不惧艰辛,耐心给每一个人治病送药,遇到无法动弹的病人,甚至不惧脏乱与麻烦,也会亲自喂药。
明明华贵不可攀、清雅不可亵渎,她却毅然决然踏入泥泞中,拯救因他而浑浊的俗世。
不可一世的李相夷,头一次产生了自卑。他与她不过隔着两丈远的距离,近在咫尺又恍若远在天涯,他不敢靠近她。
她若有所感地抬头,朝他清浅一笑,“公子若是受了伤,请稍等片刻,待夭夭给洪员外接完骨,便替公子诊治。”
经年过去,他连她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偏偏这个笑容扎根在脑海中,怎么也忘不掉。他想,当年能由天下第一的李相夷,成为“神医”李莲花,除却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还有被青离医仙无上的慈悲之心,深深地震撼。
李莲花从回忆里抽身,痴痴地凝着她的背影,眼前似有水汽缭绕。
白夭夭浑然未觉自己被朝阳眷顾,也不觉被他目光痴望,笑眯眯地用干净的布块,给狐狸精擦身子。
稍不留神,她被调皮的狐狸精抖了一身的水迹,却也不生气。只捏了捏它肉乎乎的脸颊,没好气道:“你这个傻蛋,不擦干身子的话,可是会着凉的。”
她倒是会说狐狸精不说自己!
李莲花目光落到她湿漉漉的头发,又停在她沾着水迹的肩膀,摇头失笑。
他柔声喊了一句,“夭夭,你方才去哪儿了?害我找了好久!”
白夭夭闻声转头看向他,笑得眸光潋滟,“花花醒啦。这不带着狐狸精去洗澡吗?”
“你跟它去洗澡作甚?”李莲花面上带着不虞,慢悠悠地走过去在白夭夭跟前蹲下,视线与她的齐平。
白夭夭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你吃狐狸精的醋啊?”
“有点吧。”李莲花诚实地点头,伸手将白夭夭放置在小凳子上的布扯过来,抖开后,披到她湿漉漉的脑袋上,“头发不擦干,可是会着凉的,桃桃。”
“我知道。”白夭夭笑弯了眼睛,两颗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格外明媚动人,“这不想着先给我们家狐狸精擦干嘛……反正大夏天的,我的头发晾晾便干了。”
她一声脆生生的“我们家狐狸精”,听得李莲花心头大动。
他温柔地笑着,轻轻扯动手中的干布,将白夭夭的小脑袋拉过来,情不自禁地吻了她的唇。
唇上有微凉的柔软落下,白夭夭“轰”地红了脸颊,一双水眸瞪得老大老大。
李莲花低声轻笑,小鸡啄米式轻吻了她几下。
看她神色紧张又茫然,他笑眯眯地盯着她的眼眸,狡猾道:“昨晚的后续补上。”
白夭夭红着脸,轻推了他一下。
她捂着被他吻过的唇,磕磕绊绊道:“你、你……你耍流氓啊你?!我、我还没回、回应你的、的喜欢呢!”
“桃桃昨晚亲我在先,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莲花面带无辜,笑着又啄了她脸颊一口。
“死莲花!你这个登徒子!无赖!流氓!”
“那你也是女流氓,昨晚趁我醉得不轻,轻薄我!”
“死莲花,你胡编乱造!”
“……”他猛地伸手扣住她的脑袋,再次吻过去。
“臭……小花……”
他笑眯眯地凝着她满脸绯色,轻声问道:“还说吗?”
“无赖花!”她气得咬牙切齿,很不服气。
谩骂声的余音,在风中弥散的瞬间,他的吻纷至沓来。
她是高不可攀的仙子,他私心地想要拉她入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