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气倒是不错,晚风拂过山岗,掠过田野,徐徐吹来。
夜晚的风本就清爽,今日还下了场滂沱大雨冲走了盛夏的闷热,以至于迎面而来的风都夹杂着几缕湿漉漉的水汽,格外清神醒脑。
李莲花在莲花楼门口开辟了一块空地,顺便搭了个火堆打算烤几根附近村民送来的红薯和苞米尝尝鲜。
谁料方多病方大公子喝得酩酊大醉,非得拉着他谈天说地聊人生抱负、侃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再考虑考虑……”方多病喝得醉醺醺的,两颊被酒意熏得红扑扑,一看便知晓是初出江湖的生瓜蛋子喝不惯烈酒。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瓶,神色黯然道:“我若是入不了百川院,怎么对得起我师父?”
他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振兴师父生前创立的四顾门,将他荡平世间不平之事的宏伟愿望实现。
只可惜,他每次都败在百川院各种刁钻的考核上,虽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次数多了难免会折损志气。
想到这里,方多病一阵惆怅,摇摇晃晃地举着酒壶与李莲花的碰撞,“师父,你创立的四顾门、百川院,我一定要为你撑起来……”
李莲花突然呛了口气,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方才他还以为是臭小子撒酒疯胡言乱语,现下听来哪是撒酒疯,分明是借酒消愁,一不留神酒意上头中毒,把脑子给毒傻了。
“等等,你师父是谁?”
“剑神李相夷。”方多病傻笑着,虽醉得不轻,可谈及自己“师父”李相夷,他眸中满是敬佩之色。
李莲花差点就把口中的江山醉喷出来,他可不记得自己收过这么大个徒弟。
说到这个,他唯一想要传授武功的唯白夭夭一人矣,但也没有做她师父的打算,更别提眼前这个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愣头青了!
他叹气,有些好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李相夷有你这么一个徒弟?”
方多病也不知道怎么跟这个江湖骗子解释他和李相夷的师徒缘,直摇摇头,含糊不清道:“这件事没人知道。”
虽说未能正式拜入李相夷门下,可对于方多病而言,他既应下待自己用木剑练好百招基础剑势便收他为徒,那他便是真真正正的李相夷之徒。
“是。"李莲花仰头浅尝一口江山醉,言语间有些好笑与无奈,“我猜,他本人也不知道吧。”
“你不信是吧?”
方多病一听他话里话外都刻满了不信,他哪会服气,当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扬起下巴骄傲道:“我告诉你,我从小体弱多病,那时候我娘连大名都没给我取过,生怕我活不到成年,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娘认回了她小时候丢失的弟弟,四顾门的副门主,李相夷的师兄单孤刀。”
方多病这人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话太密。喝醉后更是将这个缺点无限放大,发展成随便在大街逮住一个陌生人都能聊上半天,甚至能把自己老爹私房钱藏在天机堂后院桂花树下的秘密爆出来,听得李莲花连连摇头。
让李莲花惊讶的,方多病竟然是师兄单孤刀的外甥,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
火堆的火随风摇摆,李莲花随手捡了块木头投进火堆,火苗一下子蹿得老高,火星四溅。
一旁的方多病已然醉得不知天昏地暗,絮絮叨叨地聊起年少时与李相夷相遇的种种。说到激动之处,不忘空手摆弄他那些还算有模有样的基础剑势。
“他走的时候还对我说,别再把自己的剑丢了。一个剑客要握紧自己的剑,就能平天下所有难平之事。为了他的一句话,我努力治病,再苦的药我都吃下去了,最难泡的冷泉我也去泡!”
回想起往事,方多病明白那些日子很苦很苦,但他从不后悔。
他眸中有泪光闪烁,不经意地擦了擦眼角没骨气的泪,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我终于能站起来了,能握紧手中的剑了,他却早就不在了……我师父那样清风霁月之人,像你这样平庸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方多病总算借着酒意将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好似得到宣泄般松了口大气,转瞬间倒在松软的草地呼呼睡去。
平庸也没什么不好的……得一隅安宁,这又是多少在刀山火海驰骋之人,得不到的盼望?
李莲花垂眸,神色分外复杂。只是这复杂的思绪不知是因知晓眼前人是师兄之子而欣喜,还是因这世间还有人记得李相夷而感慨万千。
他无奈地偏过头,看着呼呼大睡的方多病,叹道:“没想到这臭小子长这么大了。这武艺还可以,不算给你舅舅丢人。”
说罢,他将酒葫芦里最后半杯江山醉一饮而尽,眉宇间尽是化不开的哀愁之色。十年一晃而过,昔年追随李相夷的人甚多,记得李相夷的人也不少,独独没有懂李相夷的知音。
他转瞬一想,年少时意气风发,站在顶端只看得见明月如玉盘,唾手可得,却不知晓他的身影将月光尽数阻挡,让无数仰仗月光而活的人笼罩在他所制造的阴影中。
这么看来懂与不懂,好似也不甚重要了……
李莲花无奈地摇摇头,举杯邀月,怅惘道:“从前这般很好,现在这样也不错。”
话音刚落,凉爽的山风徐徐拂面,一阵清脆素雅的琴声随风送到耳畔。琴声袅袅入耳绵绵,随拨弦之人高超的技法,音律即刻成形,凝成一曲缠绵悱恻的名曲《凤求凰》。
李莲花先是一愣,继而被悠扬的琴音惊艳,扭头朝断断续续传出琴声的莲花楼看去。
琴声接连不断,声声入耳,极其曼妙。
传闻,弹琴至高境界有二,一曰技法绝妙,以技巧弥补情感之不足;二曰寄情于琴,掩饰技法的生涩。今日弹琴者两者兼具,琴技不可不谓登峰造极,一曲咏叹。
“夭夭啊……”李莲花笑了,翩然起身朝莲花楼走去。他带着一身的酒气步入莲花楼,只闻得清幽莲花香满屋缭绕,微醺的头脑慢慢变得清明。
那一瞬,他抬眸与客厅案前抚琴的白夭夭对视一眼,刚想说点什么,却见她纤纤素手作摇指,琴弦陡然发出由低而高的哑声,巧妙地将司马相如诗中“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的绵绵情意展现地分外动人。
彼时,他才真的懂得何为惊才绝艳。青离医仙,不仅仅是医术高明,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桃桃不是说不会《凤求凰》的吗?”李莲花讶然失笑,慢悠悠地在她身旁坐下,语气颇有几分被骗到后的无奈。
白夭夭以腕力带指拨动弦,琴声越发缠绵。她抬眸轻轻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嗯,确实不会。想着花花想听,便临时找了本谱子练练。”
李莲花左右看了看桌案,上面除了一个正在焚着香的精致香炉和一盏茶,哪有什么乐谱,白夭夭分明是逗他玩来着。想来也是,她琴技如此高超又怎不会名曲《凤求凰》。
他突地失笑一声,委屈巴巴道:“夭夭,你骗我。”
白夭夭摇了摇头,“也算不得是骗李楼主,毕竟这曲《凤求凰》夭夭只弹过一遍。这唯一的一遍还是弹给李楼主听,难免会手生,恐辱尔耳矣。”
“夭夭说弹给我听,又可知晓此曲的含义?”李莲花心跳得飞快,耳根发烫,小心翼翼地问道。
话说出口又有些后悔自己太冲动,总觉得自己表现得过于孟浪,唯恐把人姑娘吓跑。
彼时,万籁俱寂,只闻得她指尖在琴弦拨动时流泻而出的旋律。
白夭夭久久没有回答,等待答案的李莲花却是一阵唇焦舌燥,一双绚烂的桃花眼死死地黏在她的脸上,试图从中窥探出一丝端倪来。
橘黄色的烛火随风微微跳动,将她完美的侧脸晕染得温柔而恬静。
半晌过后,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差点让李莲花闪到舌头,“曲子很好,但司马相如不是个好郎君,嫁不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莲花哭笑不得,很是无奈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听你弹《凤求凰》吗?”
白夭夭抿唇,把肆意扬起的唇角漫不经意地压住,故作茫然道:“不是花花说喜欢听的吗?”
李莲花急了,压在胸口已久话顷刻越出喉咙,脱口道:“我喜欢的是弹《凤求凰》给我听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