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柔和的橘黄色烛火随风摇曳,照得满室亮堂。红泥小炉上的水不知何时沸腾起,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幽微的茶香在室内荡开,甚是清雅。
能住进云来客栈的上房,全托了刑探的福。若不然穷得叮当响的李莲花是万万不敢在此地多做逗留,更不敢肖想这次上好的雨前龙井茶。他含笑品茗,朝热情好客的少年刑探发出喟叹,“这茶,当真不错。”
“茶点也不错,是扬州首席御厨金一勺先生的手艺。”白夭夭咬了口精致的方糕,眸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浓郁的米香夹着丝丝清甜的桂花香,在口中回荡,当真是回味无穷。
“李姑娘是懂吃的!”刑探喝了口茶,为自己在这偌大的江湖中遇知音感到无比兴奋,“不错正是金一勺的手艺!要不是听闻云来客栈请到他来做点心,我也不会住这儿来。”
得了,这权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当真把江湖当成过家家玩。李莲花啖了口茶,无奈地摇头。
刑探名为方多病,是当朝户部尚书方则仕与天机堂堂主之子,妥妥的权贵大少爷一枚。此等大人物家出来的公子哥儿,莫说放在江湖,哪怕放在整个大雍朝,路过的狗挨他一脚都不敢乱叫,卖几份薄面给他。
至于他为什么委屈自己去百川院当刑探,白夭夭琢磨着不是富贵日子过得太舒坦,给自己找点事儿闹腾打发时间;就是洗澡的时候踩香皂,磕坏脑袋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刚刚加入百川院的吧?”李莲花放下茶盏,瞧面前意气风发的青年眸中还带着几分懵懂的纯真,轻声问道。
“没错!”方多病被看穿自己刚入百川院,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扬起下巴越发说得眉飞色舞起来,“从小我便立誓要加入百川院,重振四顾门,所以我也不希望大家发现我就是方相之子。我希望别人记得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川院刑探。”
这孩子啊,倒是雄心壮志,只可惜在江湖上混不带点心眼,是很容易被人卖的!白夭夭托着腮帮子静静地听,明明已经看见李莲花掀开茶壶盖子,不着痕迹地在茶水中下蒙汗药,却没有要提醒方多病的意思。
这个李莲花绝对是朵黑心莲!她转头看向李莲花,一双灵动的水眸眨巴眨巴,仿佛会说话。李莲花被看得面不红心不跳,而是淡定地朝她瞪了一眼,慢条斯理地拿起茶壶给对方倒茶,又笑眯眯地给白夭夭倒上,“李姑娘,请!”
茶水混着蒙汗药,普通人可能不会发现端倪,对于常年与各种药物打交道的白夭夭来说,味道再诡异不过了。她含笑同他对视,却嫌弃地皱眉,悄咪咪地把茶杯往前推了推。
两人这厢眼神交流,可谓电光火石,谁也不让谁。彼时,又听得方多病将自己的伟大愿望“振兴四顾门”说得眉飞色舞,二人这才飞速收回交织的视线。
“好志向!”李莲花重重地将茶壶放下,拿起早已冷却的茶水,朝方多病举杯,“我就喜欢你这样满腔热血的少年郎,看来我们果真投缘!”
投缘才怪!白夭夭暗自腹诽,摸着杯子也跟随两人一同举杯。三人仰头共饮,她借着袖子宽大之便,将茶水一滴不剩地倒掉,“愿方少侠早日完成宏图大志!”
“谢李姑娘吉言!”方多病不疑有他,把茶当酒一口闷。一盏茶饮尽,他忽然想起来关于风火堂的事情,忍不住问道:“对了,李兄。为何风火堂的人一口咬定,是你救活了那两个死人呢?我可不相信起死回生之术这种事。”
听得这话的白夭夭可不觉得无聊了,忙接口,“对啊,为什么呢?”
遥想她白夭夭治病救人十几载,最多是把还吊着一口气的患者从阎王爷里抢人,把死人救活这种事可没有。她也是好奇得很,李莲花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以把人救活。
“啊?”李莲花一愣,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后才讳莫如深道:“当然有起死回生之术了,因为有的时候死人未必是死人啊。”
此话一出,屋内的烛火随风跳动,将三人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方多病似遭雷击,整个人僵住。他似乎看见有无数个李莲花在围着自己打转,耳畔也在不停地回响着他那句“死人未必是死人”,渗人得慌。
方多病身形一晃,一把扶住桌角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李兄,你这话是何意啊?”
“他的意思是,铁萧大侠和施文绝根本没死,换言之今天棺材内的妙手空空也没死。”白夭夭恨铁不成钢地叹气,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正想喝,猛地想起李莲花这个江湖骗子在茶水里下了蒙汗药,赶忙一脸嫌弃地把茶水泼掉,“不过也不能怪你,初出江湖懵懂无知实属正常,被人多坑几次就懂了。”
江湖嘛,看的就是弯弯绕绕、人情世故。
“可不是嘛。”李莲花仔细观察方多病的情况,把白夭夭的话茬接过来,“这么多年没见过刑探,没想到第一个遇到的刑探,就是你这么个生瓜蛋子!百川院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你到底是谁?!”方多病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当场给在唱双簧的男女给一刀,奈何被下了蒙汗药,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依靠那丁点儿内力维持清醒,不至于狼狈地摔倒。
李莲花慢吞吞地起来,迈着轻快的步伐便朝门外走。他似想到了什么,回头对那憨憨傻傻的青年说道:“看在你出手相助的份上,我就多说两句。你刚下山的时候,就犯了第一个刑探不该犯的错误,那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第二个就是验尸不专业。”
说着,他幽幽叹气,颇语重心长道:“不管怎样,刑探终归不适合你。玩够了,就回家吧。”
方多病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奈何他当真没有半分反抗的力气,只能任由这个江湖骗子给自己说教。
李莲花见他如此,又叹一声,轻轻道:“还有啊,出门还带着丫鬟和奴仆,实在是太不招摇了!”
到底是年少轻狂,不懂江湖的纷乱复杂,他若是不提点一二,恐怕这初出茅庐的公子哥儿就要折在江湖路上了。李莲花眼神幽暗,余光扫过坐在原处不动的白夭夭,思绪也甚是复杂。
沉默了半晌,他终于喊了一声,“桃桃,走了。”
桃桃?!白夭夭猛地吓一跳,茶盏顷刻在手中变得滑不留手,“哐当”地落地,摔个七零八碎。
她呛了口气,磕磕绊绊地回他,“你、你你叫我什么来着?”
李莲花慢吞吞地“啊”了一声,露出一抹腼腆的浅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桃,在下只是觉得李姑娘这名字不错。”
白夭夭闻言心脏咚咚直跳,突地有种被看穿身份的心虚,一时舌头打结,“我叫李二桃,不叫桃桃。”
“二桃,不就是桃桃的意思吗?”李莲花歪头看她,一脸温柔又无辜地问:“还是说桃桃不叫桃桃,叫夭夭?”
白夭夭情不自禁地瞪圆眼睛,心虚得更厉害,心说:这都被他胡乱猜中了本名,可见这李莲花果真不是普通江湖游医。
她正想着找个由头忽悠一二,又听得李莲花温温柔柔的嗓音自远处传来,“李桃桃姑娘,我们快走吧,等会儿风火堂的人来了,保不准把你这桃子也给砍了去。”
白夭夭何等冰雪聪明,这次可算是在李莲花这个江湖游医身上栽了跟头。她硬着头皮麻溜的站起来,连忙跟上去,“不要叫我桃桃!”
李莲花连连应是,笑得格外温柔,“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就叫桃子吧!”
“更难听了!看样子李先生于取名字一事上,非常不擅长。”白夭夭踩着他的影子跟在身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李莲花想也不想,点了点头,“确实。”
“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我瞧着叫李先生作小花、花花都不错呢!”白夭夭喜笑颜开,故意在称呼一事上逗李莲花玩。
说来也奇怪,他们明明相识不过半日,彼此却熟悉得仿佛上辈子就认识了好久,一切都是那么的契合。
李莲花惶恐不安,唯唯诺诺道:“我名字哪有如此禅意,不过是我娘生我时恰好想吃莲藕,才胡乱取的名字罢了。”
白夭夭笑得前仰后合,反问道:“那为何不直接叫李莲藕呢?”
问得好!这个问题李莲花也没想过怎么回答,他皱着眉“啊”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她就这么叫的,李某总不能立马改名叫李莲藕吧……”
“着实如此着实如此。”白夭夭实在绷不住,笑得眉眼弯弯,泪花直冒。
李莲花看她笑得如此开心,莫名被她的情绪感染,连带着心情也愉悦起来,“就像我觉得白桃桃比李二桃好听,总不能让李姑娘改成姓白吧?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嘛……”
白夭夭这会儿可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