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傅宅,天还没有完全黑。
温月华听到汽车声亲自出来迎萧潇,握着她的手笑着说:“赶巧了,履善前脚回来,阿妫后脚就紧跟着到家了。快进屋歇着,坐一会儿也该吃饭了。”
有关于萧潇为什么回南京,想必温月华是知道的,萧潇从温月华怜惜的眼神里,但温月华很聪明,除了不提南京和慕雨之外。
甚至在用餐前的更不曾提及傅寒声和她的婚事。
当然,这已是进屋之后的事情了。
进屋前,萧潇听到二楼阳台上有讲话声,抬头望去,只见傅寒声正站在阳台上讲电话,夕阳晃过他的眉眼,似是被余晖闪了眼,否则也不会突然蹙眉。
显然,傅寒声已经看到了萧潇,对上她的眸,似是笑了一下,示意她进屋。
萧潇移回目光。
这次回南京,傅寒声不闻不问,是对她不满,还是生气了?萧潇扯了扯唇,这个名下资产每年翻盘、桃色新闻缠身的男人,又怎会为了一场契约婚姻小动肝火?
傅寒声确实没生气,温月华带着萧潇刚走进大厅,他就结束通话下楼了。
走到萧潇身边,伸手搂住新婚妻子的腰,将她往客厅方向带。
“饿了吧?” 他看着萧潇,“我去帮你盛碗汤垫垫。”
萧潇一整天没吃东西,傅寒声既然派人跟着她,想必也是知道的,要不然他不会这么说。
温月华在一旁轻笑,冲儿子摆手:“我去盛汤,你陪阿妫说说话。”
其实,他们之间哪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萧潇不善与人交流,平时又言简意赅,傅寒声说三句,她能回复一句就不错了;
而傅寒声除了公事,生活里话也不多,可谓是惜字如金。
但他们以后是要生活在一起的人,夫妻私下交流很重要。
“昨天晚上,酒店火灾警报是怎么一回事?”傅寒声提起茶壶,往空杯子里倒水。
萧潇说:“有人喝醉撒酒疯,虚惊一场。”
傅寒声把水递给萧潇,问她:“有没有被吓到?”
“还好。”
萧潇喝水,不算太烫,但她喝得很慢。心里想着:占着嘴,可以不用再说话了吧?
傅寒声挑眉。
小伎俩,这么看来倒是孩子气得很,随即想到她刚回来,空腹一路,又怎会有心情说话?
这么一想,又觉得母亲盛汤时间太久了。
那碗餐前汤,萧潇还没来得及喝,就被周曼文不小心打翻了。
缘于傅寒声的一句话。
周曼文端汤出来,是温月华的意思,她在厨房里有两道菜要炒,抽不开身。
傅寒声起身接汤,周曼文却绕过他,并不打算把汤交给他,嘴里念叨着:“刚盛出来的汤,小心烫着您。”
此时,客厅外正是半黑不黑的状态,整个傅家庭院笼罩在一股诡秘的气氛里。
客厅里灯火通明,傅寒声双手背后,看了一眼周曼文,半开玩笑道:“周姨,‘您’这个字可说不得,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每次称呼我为“您”,客套不说,旁人听了,更像是在骂我。”
傅寒声这话极为亲和,似乎只是为了纠正周曼文犯下的小错误,但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萧潇皱了眉,就连呼吸也应景地停了。
想必傅寒声从未对周曼文说过〝表轻实重”的话,否则做事稳妥如周曼文,也不会把汤放在萧潇面前时闪了神。
只听啪的一声响,周曼文前一秒还告诚傅寒声汤很烫,后一秒却被滚烫的碗壁给烫着了,于是手一松,汤碗直接砸落在萧潇面前的茶几上。
正宗的西红柿排骨汤,随着汤碗破碎,萧潇躲闪不及,瞬间被滚烫的汤水溅了一身。
周曼文惊呼一声,责怪自己的同时,已眼明手快地拉萧潇起身,焦急询问萧潇是否烫伤了。
傅寒声这时候已经几个大步走了过来,拉着萧潇的手将她带离茶几,匆匆地瞥了一眼周曼文,语气实在是不大好:“怎么这么不小心?”
周曼文向来心高气傲,表面看来是傅家佣人,其实跟家人没什么区别,如今被傅寒声这么一教训,没有委屈是假的。
但她也自知犯错了。这个中年女人红着眼,抽出几张餐巾纸一边往萧潇身上擦拭汤水,一边自责道歉。
傅寒声动了肝火,抽走周曼文手中的餐巾纸,先帮萧潇把脸上和脖子上的汤水给擦了。
见被溅到的地方起了红,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直接搂着萧潇离开客厅:“去盥洗室,先用冷水冲一下。”
烫伤后,应该先进行降温处理,他是急糊涂了。
刚被烫到的时候,萧潇确实有些疼,好在沙发和茶几之间隔着一定距离,所以她并不担心自己会因此烫伤或是毀容。
老实说,傅寒声对周曼文发这么大的火,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似是迁怒。
萧潇被傅寒声搂着往前走,回头见周曼文焦急地跟在她和傅寒声身后,萧潇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她说:“周姨,我没事。”
萧潇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周曼文心里忽然问很难过,反身回客厅:“我打电话给医生,让他赶紧过来一趟。”
傅寒声没留心萧潇随他一起唤周曼文〝周姨”。
此时的他,与其说是在埋怨周曼文,还不说是在埋怨他自己。
关于 “您”的那番话,说的时机太不对了。
不算烫伤,萧潇原就皮肤很白,那么热的汤溅到脸和脖子上,不起红才怪,但也不能说傅家人草木皆兵,红印浮起,最怕起泡,若是留疤,那就不好了。
温月华听说萧潇烫伤,焦急地从厨房赶了过来,接手傅寒声的工作,拿着湿毛巾帮萧潇冰敷烫伤处。
“疼不疼?”这句话被温月华反复念叨着,萧潇只得摇头之后再摇头。
傅寒声心里压着火,寒着脸站在一旁,直到医生来傅家查看潇潇伤势说没事,他这才扯着领口松了一口气。
不经意回头,见周曼文红着眼,傅寒声叹气,跟周曼文再说话语气缓和了许多:“让厨房把晚餐端上来,等会儿吃饭,我们就不下去了。”
周曼文不知道是委屈,还是不敢看傅寒声,默不吭声地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萧潇没事,温月华倒是放心了,虽不知道当时客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不难看出,怕是儿子对周曼文动了火气。
她和周曼文在傅宅做伴,感情深,如今周曼文情绪低落,温月华总要劝解告慰一番。
出门前,她握着萧潇的手:“今天晚上,你和履善就不要回山水居了,在家里住一夜,明天再回。”
卧室只剩傅寒声和萧潇两个人,傅寒声先是去了一趟更衣室,出来时似是拿了什么东西走进了浴室。
等傅寒声从浴室里走出来,见萧潇在床沿坐着,他直接走了过来,他知道萧潇也有情绪。
于是跟萧潇说话时声调很和气:“汤水溅到衣服上,用餐之前,你先去浴室洗洗。”
说到这里,又加了一句,“睡衣在浴室里放着。”
卧室没有第三人在场,萧潇不再强压情绪:“傅先生如果对我不满,可以直接跟我说,用不着指桑骂槐。”
难道不是指桑骂槐?
她和傅寒声谈话,每次张口闭口都是“您”,不用揣测,傅寒声在客厅说给周曼文的那番话,每一字每一句,毫无疑问是讲给她听的。
萧潇难得情绪流露,傅寒声只觉得心思温软,弯腰直视萧潇,也不辩驳她的话,正儿八经道:“指桑骂槐这个成语用得不恰当。”
见萧潇皱眉,傅寒声笑了:“你看,它的近义间有很多,比如说,拐弯抹角,借题发挥,敲山震虎,隐晦曲折……
萧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彻底丧失了言语能力。
他越发微笑:“再比如,旁敲侧击,意在言外,含沙射影……”
好口才。
明明是他挑起事端,却被他狡辩成冠冕堂皇,萧潇也算是长见识了,再见他笑容气人,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
嘴角不知何时竟带着一抹笑,虽然浅淡无奈,但她确实是在笑。
笑了?
傅寒声笑容深了,似是弯腰觉得累,干脆坐在萧潇身边,叹道:“以后我们讲话,你不要称呼我为 ‘您’,我才三十出头,你都快把我给叫老了。”
这话自嘲,隐隐示好,就算萧潇先前有气,此刻也都治了。
不想理他,起身去了浴室,他在身后低声笑,不忘叮嘱她:“涂伤膏的地方,不要沾水。”
此时,萧潇已经走进浴室,也看到了他为她准备的睡衣和……内衣。
真“体贴”,萧潇没话说了。
整个晚上,周曼文心浮气躁,一直留心聆听傅寒声的动静。
——萧潇在二楼卧室用完餐,傅寒声端着餐盘下楼了,跟厨房帮佣交代:“一杯花茶,端上楼。”
——温月华用完餐,傅寒声陪她坐在客厅里聊了一会儿天,这期问手机响了,他踱步到窗前接电话。
通了十分钟电活,想必是跟工作有关,他重新回到客厅,眼温月华道了声晚安。
进了一楼书房,直到温月华上楼看望萧潇,他都没有再出来。
周曼文打扫客厅很慢,似是在等傅寒声忙完公事出来。
有心等,时间就不是问题。
数小时之后,傅寒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先是去茶水间喝了一杯水,方才点燃一支烟朝客厅走来……
周曼文抬眼,他已站在她面前,清俊眉眼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那般遥不可及,倒是像极了海市蜃楼引发的幻觉,惊艳但不真实。
有些男人抽烟,通常要帅不成,反倒招人反感。
但他是傅寒声,吸烟对于他来说是阅历,是沉淀。
傅寒声敲烟盒点烟,往往会让人移不开目光,在这一方面,不能否认男色颜值很重要。
〝来一趟书房。”傅寒声发了话,回到书房,他在沙发前坐下。
周曼文关了门,只见他抬手敲了敲桌面:“过来坐。”
毕竟主仆有别,在傅寒声面前,周曼文只有听话的份。
傅寒声最先开口,免不了开门见山,问周曼文:“怪我说话大过火?”
周曼文一颗心吊了起来:“不,是我有错在先,幸好没出什么事,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会于心难安。”
这话是发自内心。
傅寒声点头,左手把玩着烟盒:说说‘您’这个字吧!商界应酬说得,公司员工说得,陌生人说得,师辈长辈说得,唯独家人说不得。”
他顿了一下,顺手把手中烟盒丢到桌上,缓缓开口:“太见外,不好。”至少他本人不喜欢。
家人吗?周曼文触动极深,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只能接连点头。
傅寒声道:“你和庄伯是小颜父母,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把你和庄伯视作家人,如果没有你和庄伯陪伴,我母亲不知道该有多寂寞。”
周曼文蓦然拾头:“您……你还记得?”
庄颜。这个名字被周曼文咽了回去,温月华曾告诫过周曼文:“虽说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但在履善面前最好不要提及庄颜,毕竟不是好回忆。”
周曼文牢记温月华的话,以至于多年来没人敢在傅寒声面前提起庄颜,她以为傅寒声早就把女儿给忘了,却不承想……
一截烟灰砸落在地,傅寒声避重就轻道:“我拿庄颜当妹妹。”
周曼文默念一声“妹妹”,道不尽的感慨万千,其实她很想问傅寒声,在他心里,新婚妻子萧潇又被他定位成了什么?
周曼文不敢问。
突然沉默的书房里,傅寒声手中的那支烟还在燃烧,烟雾飘浮,越来越淡,最终烟消云散。
犹如那些石沉大海的过往。
这晚,周曼文如果询问傅寒声,萧满之于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也许,傅寒声会一语带过;又也许他什么也不会说。
傅寒声幼年时父亲早逝,母亲温月华精神又不好,他在傅宗伟的冷言冷语里养成了孤僻的性子。
本是童年期,他已过早进入少年期;
本是少年期,他已过早进入成年期;
他的人生永远比别人快了那么一大步,所以他生来比他人现实残酷,也更寂寞。
他筹备夺回博达那几年,就像是一只狼,满身满眼尽是杀气,周毅打心眼里敬畏他。
傅宗伟是他大伯,被他逼得身败名裂。
虽然后来远离C市,却是落魄余生。
博达施压,没有公司敢聘用他。 周毅想:傅宗伟有这样的结局,傅寒声这下子总该释怀了吧?
周毅忘了,傅寒声命运多舛,所以他的快乐和幸福感是极其难觅的。
傅宗伟倒台后,他越来越城府世故,喜怒更是不形于色,另外他这人嗜烟如命,半天抽完一盒烟是常有的事。
周毅心知傅寒声不快乐,多是缘于心里窝了一把火,这把火燃烧经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烟消云散。
这些年,时常有女人投怀送抱,更不乏商友牵线做媒,但傅寒声始终兴致索然。
挑剔虽是主因,可他毕竟也是俗人一个,看女人先看脸,如果对方长得歪瓜裂枣,想必初见他也不可能就滋生出好感来。
偏偏他在“色欲”方面向来是意兴阑珊。
娱乐场所,他邀合作方消遣,那种场合少不了美女作陪,包间里烟雾缭绕,商人搂着年轻女孩们容颜焕发,男女笑声不断,唯有他似笑不笑,难见欢欣。
直到遇见萧潇……
遇见萧潇那年是2003年,傅寒声27岁,萧潇17岁;萧靖轩刚去世不久。
地点:荆山陵园。
荆山陵园以家族墓闻名,唐家墓园坐落在荆山半山腰,是这一带典型的家族墓之一。
很多年前唐家老爷子一共买了几十块墓地,就是为了唐家亲眷死后还可以在一起,安静长眠。
至于傅家墓园,作为荆山陵园家族墓之一,最具有代表性,几十年来一直坐落在荆山山顶。
那天是4月5日春末清明,天空下着小雨,傅寒声陪母亲前往傅家墓园扫墓,经过唐家墓园入口。
碰巧目睹唐家家族风波,一群唐家成员正围着黎世荣,神情激愤地争执着。
“黎世荣,谁借你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把萧靖轩的骨灰带到这里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老爷子生前发过话,唐家墓园没有萧靖轩的坟,就算你把他骨灰抱过来也是于事无补。”
“小孩子不懂事,闹闹也就算了,你老黎多大的人了,怎么也这么糊涂,随着阿妫一起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