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夜晚对于慕云安来说是一个极度漫长的不眠之夜。但再漫长的夜晚也终究会过去。当第二天的太阳如期升起的时候,县丞府也就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县丞夫人在昨晚感染风寒,一夕之间就病倒了。好在县丞府里人员简单,虽无人主理内事,倒也还算井井有条。
慕云安是没有精力管理这些事情的。那一晚夜宴以后各方很快的再一次达成共识,协定共同使用洵阳的河运。没有战争的打扰,洵阳在入春开河以后以极快的速度运转了起来。作为河运中转重要的枢纽,洵阳在这之中自然获利不少。也因如此,每天慕云安需要处理的事情都多如牛毛。在这基础之上他还需要平衡各方的势力,让各方在洵阳达成了一个奇特的平衡。
“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向出手果决的子息在这一次却格外的沉得住气。转眼间子兮跟在慕云安身边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了。她能感受到子息一直在这附近,但却一直没有对慕云安出手。和慕云安相处时间久了,纵然是对凡尘之事没什么兴趣的她也对慕云安起了好奇之心。
这半个月,她见着慕云安事无巨细的处理着洵阳的各项事务,士农工商他无一不知,同时他熟练的游走在各个势力之间,云淡风轻的开放着河道,让粮食军饷流通向任何地方。他没有任何立场可言,做所有事情的唯一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赚钱。可她亦知晓,三年前,慕云安刚到洵阳时曾经组织洵阳市民将企图攻城的义军阻拦在城外半年。那时的慕云安与现在的慕云安的确算得上是判若两人。
慕云安坐在卿安苑屋外的院子里,看着亮着灯的房间轻声对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子兮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的开始是在永平是在十四年,那一年,我作为新科进士以洵阳县丞的身份带着卿娘来到了洵阳。”
“那时战争已经开始了。洵阳因为水道成了必争之地,我才上任不满半月,义军的军队就已经打过来了。这是一场打得极为惨烈的战争,洵阳足足被军队围困了半年。饶是那时的洵阳足够富足也接近弹尽粮绝。城中哀嚎遍野,百姓们易子而食。可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开城投降。到最后我甚至想过,要用最后的火药炸开河道,带着全城人举城自焚。这样即使城被攻陷,他们也什么都得不到。”
慕安云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那一段记忆确实是他人生中最不堪的回忆。
“后来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围城的义军退兵了,我们守住了洵阳。可你知道是怎么守住的吗?”面对没有任何表情的子兮慕云安只得自问自答继续道:“是有人去联合了其他家的军队,他们不会放任洵阳被一家独占。同时说不定还能够借此削弱义军的实力。义军也因担心被偷袭腹背受敌,这才退了兵。”
“义军退兵的那一天,我看着满目疮痍的洵阳城,望着被火烧过一片焦黑的街道上一个孩子在哭泣,他才十岁,却哭的声嘶力竭。我告诉他我们赢了,敌人被打退了。可是他说他恨我。他不在乎谁输谁赢,他只想要自己和家人都活着。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他,面对他声声切切的诘问我只能落荒而逃。他的家人死于这场战火,而我曾经想过要拖着全城所有人去死。只为成全我对这个国家虚无缥缈的忠诚。我从来没有想过,或许谁是君主他们并不在意,或许他们并不愿意死。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而想要活下去从来都没有错。这与我从小所学相悖,却是那么的真实与鲜活。”
“后来有一个人找到了我,她说去劝服另外几方势力联手的人是她,我至今都还记得她略带嘲讽的那句话,她说:‘其实这再容易不过了,只要出现这样一个人,愿意去联系,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联合在一起,洵阳的围困也就可以解除了,可就是这样的事情,你的朝廷也没人愿意去做。因为他们只在忙着无休止的内斗。慕云安,你想要守护的到底是这样的朝廷,还是身边这些活生生的百姓。’这个问题在之前我可能没办法回答,可一想到那个哭泣孩子,我的心里就有答案了。”
“所以你用河道的利益维持着各方的平衡,让洵阳在这三年再也没有发生过战争。同时也让洵阳发上了这笔战争财。”故事讲到这里其实也就用再多说些什么了。子兮只用一句话就总结了。
“他们争斗不过是想要河道罢了。想要我就给他们。从那以后只要付钱,不管你是谁,东西会运给谁,我们洵阳百无禁忌。”慕云安笑了,可子兮却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了苦涩:“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可是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永安朝的洵阳县丞死在了永平十四年的那个冬天,而现在的慕云安只是洵阳的县丞。我想的只是能在洵阳的街头散散步,吹吹风。偶尔去临水的茶楼听听书。我想让所有洵阳百姓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其实元卿有一点是说错了。她的父亲,临安城里的元阁老从很早之前对慕云安所做的一切就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一切都没有被掀到明面上来,他就能装作不知道。从内心深处而言,他不认为慕云安做错了什么,而慕云安也将此事尽力遮掩。哪怕一朝东窗事发,承受史书骂名的也就只他一人而已。
“所以我得活着啊。”慕云安将自己的情绪从回忆中扯了出来,对着子兮笑笑道:“只有活着才能维持这样的洵阳。”
“我会让你活着的。”子兮点头回应他的微笑:“是为了之前的子息,我所认识的那个子息,她是绝不会对你出手的。哪怕只是为了洵阳活着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