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画谨年闻言点头,“就在彻查大长公主之死的同时,有官员弹劾寒门出身的工部尚书贪污营造款项、侵占土地等等罪行……
还有其他几个寒门所出之官员的罪证被查出。
而那时,这些官员根本没有反击之力,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总之,对方蓄谋已久,将陛下想要扶持寒门、瓦解世族的计划给一举击溃了。”
“不止如此吧。”
画棠苦笑了一声,“书院没了。闺秀排行榜就没了。千金闺秀们重回族学、家学,被调教成什么样就没人知道了。
之后,她们的婚事大权,就不再被排行榜所左右,而能再由各家自行调整。
不显山、不露水地加强联姻之势,也防止了寒门闺秀因为排名过高而鲤鱼跃龙门,成为他们之中的‘杂鱼’。
最主要的:寒门女子们,再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连读书识字的机会都没有了。“
画棠说着,想到院长的抱负至此功亏一篑,心中就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这几年间,因为书院的名气、排行榜的重量,有个别寒门闺秀嫁入了高门,或是进入了宫墙。
有的世家愿意接纳寒门女子,一是给皇帝看的,表示他们家族没野心;
二是做给大长公主看的,表示他们家族没私心。
但不管怎么样,这就好比在那些世家中掺进了沙子,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表面接受,心底里不知道得恨成什么样儿了。
因此,早就想拔之而后快。
“棠儿啊,你还没有看到事情的根本所在。”
画谨年听到女儿如此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你自幼生活平顺,咱们家人口单一,感情甚笃。
即使为父的经常带着你行走田间乡野,你却都没有将关注的点放在那些贫苦百姓、尤其是女子们的身上。
你十四岁了,七月十五,就要及笄了,看问题,可不能再仅仅只是看表面了啊。”
“父亲您的意思是?”
一向被夸赞多多的画棠,突听父亲这般说,很是诧异。
她觉得,自己已经将事情都分析得很清楚了。却没想到,受到的居然是批评。
父亲这是在批评她吧?说她太天真了吧?
“棠儿,不必怀疑,为父的,的确是在说你还有些天真。
你看到的,是陛下因为长期受世族摆控而企图提拔寒门去瓦解;
是院长想要闺阁女儿家们提升自我价值。
可事实上不仅仅是如此啊。
女子们的地位提升了,不仅会威胁到世家各族们的联姻之势,造成他们地基的松动,更是有可能会引起全国朝上下女子们地位的攀升、自我意识的觉醒。
她们将不再甘心于被当成棋子随意摆弄。
这是男子们绝对不会愿意看到的事情。”
听到父亲这一番语重心长、鞭辟入里的剖析话语,画棠忽然就想通了很多的事情。
她接口道:“所以,院长开办书院六年,但仍旧没有改变多少闺秀们的意识,就因为过于任重而道远?
再加上大部分的夫子、学员们都是世族出身,她们长久以来在家族中、世俗中接受的教育、灌输的传统思维,让她们成了阻碍院长理念发扬的最大绊脚石!
但院长的持之以恒已经吓到那些‘男子们’了。
所以父亲您才说、您才说院长难逃此劫……”
画棠说着说着哽咽了。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院长的理想居然是如此远大、如此地……惊世骇俗。
可她明白的太晚了。
不过……
明白了又如何?
她小小的一个画棠、一个身居此间的小小女子,又能如何?
就像这一系列的毒杀案一样,再无她小小画棠能插手的可能了。
别说是她,就是她的父亲,也只能忍气吞声、垂头认栽了。
不!
画棠望着父亲鬓边的白发,想着院长那个坚毅的背影,就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她不认栽,不能认栽!
循迹推理、依据断案是她早已立下的毕生追求。
如果不能还天清公道、如果畏权怯贵遇难就缩手,那么,她所有的理想都将毁之一旦。
何况,她也绝不允许就让院长大人白白惨死!无论是情感还是理智都不允许!
那么,她该如何做呢?
她不由就想到:这一切的背后,都只在一个字——权。
若想制权,首先,就得先有权。
否则,就只能像现在这样,纵有天大的怀疑、无数的头绪、长远的抱负,也再没有插手的资格。
想要公道、想要承继院长之愿,她得陪着父亲去站上高台。
先一步步走稳吧。
……
六月二十三日。
画谨年在渝州莫县走马上任。
上一任县令升任为湖州知府,伸长了脖子好不容易盼到画谨年到来,立刻办理完交接就麻溜儿地拍拍屁股走人了。
把画谨年忙得脚不沾地。
顾不上家事,就全交给了叶氏处理。
叶氏温柔贤惠,带着十个护卫、以及新采买的两个丫环,忙里忙外地安置。
而画棠依旧女扮男装,做起了自家爹爹的师爷,陪着一起在前堂处理公务。
一个县令,整个县十几万的人口,鸡零狗碎的事情全都要管。
马不停蹄地忙了十四天,七月初七这日,才刚近午时,就累的画棠这个师爷、偷偷在公事房打起了瞌睡。
“棠儿,你起来看看这桩案子。”
“日理万机”的画谨年翻阅着如小山般堆积的卷宗,发现有个案子有疑点,便出声叫醒趴在另一张书案上睡觉的女儿。
听到有案子,画棠的杏眼顿时睁开。
一扫惺忪和迷糊,变得晶晶亮起来。
看得画谨年是既无奈、又好笑。
他呀,到底是怎么把自家的宝贝小棉袄给培养成了这副样子的?
这浑身上下、由里到外,哪还有半点儿闺阁小女儿家的姿态?
要不是性别实在不对,估计他家这女儿也和她哥哥一样,跑去沙场、镇守边关了。
唉,儿女都是债啊。
不过……
他这女儿,从小到大都给他帮了很多的忙,直至现在都已成为他处理公务上、不可多得的好帮手。
女儿那缜密的思维、聪慧的头脑、积极的态度,都是令他相当骄傲的。
就是可惜了女儿那性子。有些过于冷静自持、清冷理性了。虽然相貌是越长越出色了。
眼看要不多久,女儿就要及笄了,可就女儿这性子、加上她根本就不考虑情事,一再推拒为其说亲……
画谨年看看女儿、想想远在西北的儿子,幸福又烦恼地叹气。
而画棠却没注意到她家老爹又想起她哥哥了。
她用力地抻了个懒腰、甩甩脑袋,伸手就拽过父亲递过来的案件卷宗,低头翻阅了起来。
“爹,女儿出去走走。”
画棠翻完卷宗,也发现了这桩案子有问题,遂站起身,整理了下袍摆,交代了一句,就抬步出去了。
画谨年知道,女儿这是去查找线索了。
他老怀安慰地笑了笑。
算了,不愿意嫁就不嫁吧,他还养得起。
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又容忍了她的任性。
画棠带着两名护卫,溜溜跶跶地就上了街。
这是一起妾室杀夫案。
前任县丞——郑庆,死在了其第三房妾室吴清兰的卧寝之内。
被人发现后,吴清兰上吊自尽。
前县令孙宪海,判断郑庆为吴清兰毒杀。
此案就因吴清兰畏罪自尽而审结。
卷宗很简洁,案件看似也很简单。
画棠却觉得哪哪儿都有问题。
根据卷宗附录记载:
吴清兰,因被郑庆无意间相中,遂被家中过于贫困的父母“卖”给了郑庆为妾。
时逾三年。
生前膝下无所出。时龄十八。
郑庆,年逾四十。档记中:其勤务通达,政绩清明。家中有一妻两妾、三儿一女,很是和睦。
无恶癖。
附录里还有关于郑庆及其家人的生平简介。
看得出来,郑府一家人相处得还不错,郑庆也不是个糊涂之人。
那么,最大的问题就来了:吴清兰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无论是身为妻房还是妾室,丈夫都是她们的天、都是她们立身存世的根本,不到被逼入绝境,绝无可能自毁根基。
吴清兰自尽,却将这种行为的根由带进了坟墓。
前县令孙宪海就此结案。
画棠却觉得:如果找不到吴清兰的杀人动机,那么,是谁杀的郑庆都未为可知。
恐怕,孙宪海的草草结案,也有将此案定为“家事”的原因。
该案发生在去年的六月,而现在已近三月末,画棠想着:既然是“家事”,那么,就可以先从街坊四邻那儿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