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复了情绪后,焰灵姬运功压下体内乱窜的业火,身体算是恢复了正常,只是有些疲惫。
她定定瞅着罗槎,慢慢起身,抹掉嘴角的血迹,很快气势就落了下风,眼帘低垂,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有点听候处置的意思。
罗槎也不太好意思再跟她眉来眼去,毕竟旁边有个醋坛子呢,不急不缓地打开房门,甚是体贴道:“韩非他们在西边的客栈里,我叫人给你带路,请!”
说罢他唤来一个通宵站岗的喽啰,显然并非虚情假意。那个喽啰直接傻了眼,他亲眼看见王蜍把这具尸体抬进来,原本还以为罗大掌柜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呢,方才里头动静还挺大。没想到,那具“尸体”又活蹦乱跳地走出来了。
最近四海商行和卧龙居的伙计,只要一聚集,最大的谈资就是神通广大的罗掌柜,和迷死人不偿命却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星璇姑娘,离奇的事情听得多了,所以眼下这档子事倒也还能接受。
焰灵姬尽量保持着既优雅又风骚的姿势走出门,微微侧脸道:“你救我一命,然后就这样让我走了?难道你不想得到些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焰姑娘应该知道了,又何必明知故问?”罗槎毫不掩饰,一副吃定了你的模样。
焰灵姬俏脸一红,没再说什么,扭着屁股渐行渐远。
屋里油灯昏黄,憋着一肚子疑问的星璇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开始宽衣解带,与罗槎对了个正脸,鼻尖碰鼻尖,一脸小媳妇模样,醋意满满道:“她到底在你心里看到了什么?你该不会对她做了什么吧?”
女人果然是敏感的动物,仅仅是察言观色,她就看出了这方面的端倪,罗槎简直甘拜下风,连忙给个公主抱,跨过屏风后的木桶壁,双双淹入水中,很默契地把水温调到合适温度,手脚并用调戏道:“有你在这,我能对她做什么,她之所以会中途而废,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什么东西?”
“就我们现在做的东西啊,她正好是思春的年纪,看到咱俩做的这事,她能受得了?”
星璇一下子揪住他的耳朵,又羞又气道:“你……你在那个时候,居然还在想这种事?”
罗槎理所当然道:“我连浴火金身都用了,不是正好需要你吗?就顺便想了一下。”
二人点到即止地打闹了一会,被焰灵姬撩了一晚上的罗槎憋得难受,出奇的勇猛,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心满意足地倒头入睡。
迷糊中,星璇进气多出气少,嘤声细语道:“那你费了这么大劲才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就这样放了她,难道你不惦记她的业火了?那玩意不是让你很兴奋吗?”
罗槎心想惦记肯定是要惦记的,自己修炼的功法就像个癌症,天天做化疗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土偏方,横竖是个死,怎么也得试一试,哪怕试试就逝世。
不过嘴上求生欲拉满道:“刚才我们不是试了吗?好像没什么卵用,此事日后再说吧,日后再说,睡觉。”
卧龙客栈的清晨,赶集的劣马和车夫们夜以继日地唱着反调,早起的虫子鸣叫了约摸半个时辰,接着便是鸟群的盛宴,朝露逐渐凝结成珠时,家养的走兽们也加入了战场。
在那些人类难以察觉的阴影处,无时无刻不上演着没有硝烟的大屠杀。
聪明的猎手往往善于伪装自己,躲藏在黑暗深处按兵不动,守株待兔于它们而言是绝对的褒义词,也是最成功的战术,主打的就是愿者上勾,专坑有缘人。
卧龙居之所以热闹了许多,主要是因为竞争对手少了,短短十来日,毒蝎门及七绝堂相继灭门,昨晚连紫兰轩也被夷为平地,左鹏堂主做梦都笑醒,当老天爷追着你喂饭时,真是砸断腿躺平都数钱数到手抽筋。
双鬓斑白的左鹏简直累坏了,即使他有先见之明加招了几个伙计,还是忙不过来,逼得他一把年纪也不得不冲到前线,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毕竟东家四海商行的罗掌柜还在这里盯哨呢,若不卖力点,将来退休金都不一定有着落。
看着宾客盈门的客栈,坐在柜台内的左鹏莫名多愁善感起来,也不知那脑壳里在想些什么。以往卧龙居的地盘接待的客人多为贩夫走卒,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好汉则喜欢往七绝堂和毒蝎门的地盘跑,或许因为物以类聚,只要你出手阔绰,吃顿早餐的事可能就会听到很爆炸的新闻。
如今,新郑四大商会势力独剩卧龙居,这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焰灵姬昨夜并没有惊动韩非等人,直到这一大早,才换上一身素纱长裙敲开韩非的门,张良和紫女也已经坐在里头,另外还有个婢女打扮的美少女,就是经常在紫兰轩的妃月阁里弹琴那个舞姬,小名弄玉。
弄玉的出现,多少是有些唐突的,却不知这种非常时期,流沙众人怎么大清早就召来了这么个人。
见到活生生的焰灵姬时,几人沉默了近半盏茶的功夫,个个呆若木鸡,若是只有一个人看见,估计英叔的棺材板就压不住了。
“你们用得着这么吃惊吗?像我这种妖女,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对吗?”焰灵姬分别朝现场两个男人抛去媚眼,体态丰盈,风采依旧,完全看不出病态,谁能想象她昨晚其实已死过一回了。
接受现实后,在医学领域颇有造诣的紫女激动地感叹道:“是罗槎?原来他要给你收尸是假,救你才是真,他竟有如此高明的医术?”
正人君子张良起身施礼,邀请美女入座,桌上放着花样繁多的早点,排面比不上紫兰轩,却也辱没不了九公子的身份。
焰灵姬坐下后,张良沉思道:“如此起死回生之术,实在匪夷所思。医术一途,讲究的是传承,必须有名家大师言传身教,还得具备卓越的天赋,更重要的是,须勤读典籍钻研医理,那是很枯燥的学问,而且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和时间。”
张良顿了顿又道:“可罗槎此人……他武艺如此高强,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去学医,更何况,他看似文质彬彬,实则是个唯利是图的卑鄙小人,像他这种人,怎么会学医呢?莫非是这卧龙居里,另有高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张良神色殷切地看着焰灵姬,似对这位神医有浓烈的兴趣。
听他们提起这个“神医”,焰灵姬的表情变得很古怪,以至于忘了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眼尖的韩非看出了她的难言之隐,只好捏了捏手指,口吃道:“焰姑娘,来来……来此是……有什么指教?”
焰灵姬从发愣中回过神道:“此前我家主人与九公子曾达成协议,井水不犯河水,精诚合作,不知这个约定,还算不算数?”
几人面面相觑,唯独韩非垂着脑袋,然后所有人眼睛都齐刷刷盯着他。
“啊?这这……当当当……”韩非察觉到众人的目光,竟不好意思起来,紧张得语无伦次,只好朝张良使了个眼色,点头表示协议有效。
张良自然了解韩非这个与生俱来的毛病,接过话筒当起代表来:“约定当然算数,焰姑娘可以转告天泽,让他们先避避风头,暂时不要露面,等我们下一步部署。”
焰灵姬自己倒了杯茶,柔情似水道:“天泽是聪明人,他们自有打算,这个消息,就用不着转告了,我来此是向你们转达他的意思,今后我会留下来,至于目的嘛,就是监视着你们,省得你们使坏。”
说到最后她朝韩非眨了眨眼睛,活似个狐狸精。
都城外,一条破败的村庄,杂草丛生,荒无人烟。
然而一间小茅屋里,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卫庄躺在一张被白蚁蛀到摇摇欲坠的木板床上,身上缠满了绷带,像个木乃伊,霜白的头发似乎又长了两寸,面色略显苍白,缓缓睁开了眼睛。
盖聂站在床前,默默注视着卫庄,他虽然面无表情,但那双传神的眼睛,就像早晨的微风一般温柔。当看到卫庄睁眼时,盖聂的眼睛里似乎有了语言。
“师弟。”
“师哥……”
沉默半晌,卫庄微微蹙眉道:“他们……”
盖聂道:“我引开了玄翦,你的朋友应该没事。”
“天泽呢?”
“不清楚。”
卫庄再次沉默。
盖聂又道:“当我赶到时,百毒王已经身亡,焰灵姬也凶多吉少。”
这些卫庄都知道,他当时只是重伤不起,并不是死了,岔开话题道:“秦王出境了吗?”
“嗯。”
盖聂的每一句话,都特别简洁,但是铿锵有力,卫庄的脸上莫名泛起一抹笑意,这很盖聂,这就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师哥。
“所以,你现在也该走了。”
“嗯……我该走了。”
这次盖聂还是多说了四个字,但听来听去都是句废话。
卫庄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肌肉的拉伸,撕裂了绷带里的伤口,渗出一滩血迹,屁股下的床板也咯吱一声开了条裂缝,好在没把他摔下去。
但卫庄眉毛都没皱一下,捂了一会脑袋,下了床,目光扫视一圈,自床头边执起鲨齿剑,说道:“麻烦你了,其实你不必在这里呆一整晚,万一他有个什么意外……”
盖聂转身就走出茅屋,说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卫庄不再开口,默默跟了上去。
二人并肩走到村口,在一块被切断的石碑前驻停脚步,看着那石碑的切痕,往事历历在目。
卫庄回头看一眼破败的村庄,不禁感慨道:“魏家庄……你居然选了这个地方……”
盖聂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而且这里是他恶梦的根源,他就算想到我们来这,也不会跟来,我们毕竟不是他的目标。”
话已说到这,他们并不着急告别,昔年的往事,渐渐浮现在眼前。
那一年,鬼谷纵横即将毕业,而他们的毕业论文,就是两个字。
鬼谷绝学的终极奥义:决与择!
论文的答案,就在这个魏家庄。
时年黑白玄翦已经是名动天下的顶级刺客,正在血洗魏家庄,被切断的石碑,刻着所有魏家庄族员的名字,每杀掉一个人,他就用剑尖划掉一个名字,手段之残忍触目惊心。
那一年的玄翦,只有一把剑,一把黑剑,因为白剑已经随着那个令他毕生难忘的女人的死,彻底粉碎。
黑白双刃。
黑刃复仇,白刃报恩。
自那女人死后,玄翦的人生也失去了意义,他已无恩可报,故而碎剑。
许妻之恩感千年,杀妻之仇不隔夜。
这一切,都缘起魏家庄。
那一战之后,卫庄的答案是先决后择,先决定价值利弊,继而做出选择。盖聂的答案是先择后决,先选择一条道路,再决定这条路该何去何从,义无反顾。
鬼谷子曰:“先决后择是为利,先择后决是为义,在这大千世界中,利与义孰轻孰重,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只有决择,而合纵连横的决择,将直接决定天下大势所趋。”
这就是鬼谷派,就是这么自信。
那一战之后,意味着合纵连横已然出师,步入江湖,各成一派,立场鲜明,最终他们将决出胜负,胜者将接替鬼谷子传承,负者将泯灭于历史长河中……
可无论历史如何变迁,王朝如何更替,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真理都会代代相传。
鬼谷派历代只收两名弟子的原则,合纵连横生来就是对手的宿命,就像是一种诅咒。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怎奈鬼谷不收女弟子。
卫庄忽然打破沉默道:“你真的坚信,嬴政,便是那真命天子,人中之龙?”
盖聂毫不犹豫道:“即便他不是,我既做出了选择,就绝不后悔。”
风更大了,漫山遍野的杂草滚起了波浪,像是对这天地俯首称臣,可无论天崩地裂斗转星移,哪怕末日降临,这顽强的小草终究会再次萌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生生不息。
盖聂忽然转身望着卫庄道:“其实你就算重建了郑国,也毫无意义,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也许在你我有生之年,秦国便会实现这个前所未有的壮举,只有天下一统,才能消除仇恨,消除战争,我也会竭尽所能,辅佐秦王,称霸天下!”
他的神态依旧是那么平静,语气依旧是那么温柔,可他那双眼神,无比坚定,似乎任何事物都无法动摇他的信念。
盖聂走了,但他的声音,却仍在卫庄耳边环绕。
良久,卫庄释然一笑,抬脚阔步前行,喃喃道:“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恩怨,没有人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嬴政也不行。当生命陷入绝境时,必然会绝处逢生,正如你我脚下这卑微的小草,这力量的来源,或许恰恰就是仇恨,或为……本能!”
“师哥,我尊重你的梦想,或许你的梦想终会实现,但是你,低估了人性的丑陋!”
魏家庄村口,两排脚印,一排向南,一排向北,渐行渐远,但它们终究会在这个起点,再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