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举行曲水流觞的习俗,参加人数众多,地点多选取半人至一人宽的天然、人造水流来举行。
宫里清荷园这处曲水流觞的景致正是比对民间的所造,水道却比民间的要宽上五、六倍,河道间散落着五十多座人工推挤的小洲,“障景”的营造技巧运用得极为巧妙,将置身水道旁的人的视线所阻隔,增加了进行曲水流觞时的趣味性和神秘感。
而因为河道宽,女人两拳宽,四拳高的酒桶装理所当然取代了轻飘飘的酒杯,相熟的妃嫔可以坐在一起聊天,当然也可独占一岸,自酌自饮,颇有一番乐趣。
——
水榭中,真妃适才那副灰败的神情早已不见,她面上换上一派柔淡雅的神色,谦和地冲每一个对她行礼的妃嫔淡淡微笑。
受到邀请的三十多名妃嫔到齐,真妃以精神饱满的姿态,走到最近面,落落大方道:“我久病在床,与去岁进宫的众位妹妹中的大部分人都还并不熟悉。故今日特将各位邀来,效仿民间雅士举行曲水流觞,想和各位妹妹好好联络一下感情。以后我们互相帮助,齐心服侍皇上!”
说完,真妃率先举起银色酒杯,将其内醇酒一饮而尽。
众妃嫔亦举起酒杯,装作饮下酒的样子,不过大部分人是将酒泼进了自己袖子里。
“娘娘,这曲水流觞虽雅,但少了点乐趣,不如我们来比赛如何?”白修容兴致很高地建议道。
真妃柔柔一笑,“不知道白妹妹可是有了什么好提议?”
白修容笑了笑,道:“这处曲水流觞,荒废了几年,适才嫔妾到的早,就四下看了看,娘娘虽然派宫人适当地清理了丛生的芦苇,但并不彻底,这样正好给酒桶的漂浮带来难度,等下我们就比赛一下,酉时至戌时,一个时辰,看看谁捞到地酒桶最多。而我们在场妃位最高的五位,一人出一件彩头,全都送给那个捞到酒桶最多的人。娘娘看这样可行?”
“自然可以,白妹妹有心了。”真妃抿嘴微笑,随即便欲退下手腕上的青玉镯子,退到一半,或许是觉得不够贵重,便停下了,又去取下自己头上那只点翠血珀簪子,“这是我出的彩头,赵昭容——该你了。”
赵昭容家底殷厚,本就不在乎这一件半件的首饰,况且她钟爱出风头,最后献出的彩头着实惊艳了众人。
那是一套自她胸前取下的金胎掐丝珐琅嵌东珠的项圈,最粗处两指宽,最细处一指宽,制作工艺巧夺天工,非是平常金银首饰所能比拟。
“喏——戴着怪沉的,索性就允了那个有缘的妹妹吧。”赵昭容把金项圈交给了上前来取的真妃的宫女。
饶是大面上仍旧维持着和气,但赵昭容拿出项圈后,绵期明显觉得四周气氛有点不对。
经过上次请求过真妃办事情未果,绵期知道真妃并非表面上看过去的那样恬淡不争。事实上,真妃非常的敏感。
绵期摇摇头,就算赵昭容不知真妃为人,她也不该在真妃面前摆阔,掌管后宫这么久,她竟然还是蠢得出奇。
接下来三人给出的彩头相对赵昭容,就中规中矩的多了,楚修仪送出一对玻璃种的翡翠耳环,白修容提供的是一串玛瑙手钏,芦婕妤是一只墨玉戒指。
真妃又说了几句,妃嫔们就各自去寻找位置。
水面有五六人宽,又有芦苇残枝阻隔,若想要酒桶飘到自己面前的几率大,那位置的选择就显得十分必要。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想赢,比如绵期,她觉得得了彩头遭人眼红,反倒腻歪,所以她无心捞什么酒桶,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
她慢悠悠地远远跟在急哄哄去占地的众人身后,最后在一处远离上游,远离人群的荒僻水岸旁止了步。
这处水岸上下游都没有别的妃嫔,十分幽静,刚好正合绵期心意。
等下酒桶一放入水中,离岸近的酒桶必然都被上游的人捞了,这边就算有没被上游妃众没有捞到的“落网之鱼”飘下来,也一定是远离岸边的。
不过绵期不在乎这些,她待两名太监在地上铺了一层毡毯在地上,支好木几,又将果品菜品摆好退下后,就落了座。
出来前,她加了衣,现下天气还不算特别冷,如此幕天席地品尝佳肴,就算喝不到酒,也不失为一件惬意的事。
而且附近没人,她得以无所顾忌地和星玉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回忆着当初她们在府中的生活。渐渐的,眼眶不自觉湿润,她有些想家了。
也不知道爹娘身体是否还硬朗?哥哥是不是还要看书写字依旧到三更?小弟是不是又长高了?
他们生活的到底活好不好……
如果当初不是她爹那么固执,想必她应该就能坚持自己的决定,不进宫来。那么,她在上一世就能平稳走完的人生,也不用这一世再重新经历这一切。
这际,上游一阵阵欢呼声,打断了绵期的愁思。
“小主,肯定有哪位主子得了不少酒桶,大家为她欢呼呢!”星玉到底年纪还小,对这种玩闹的事表现得很有兴趣。
绵期莞尔,“星玉,左右我在这儿坐着也无事,酒桶也到不了我这里,就算到了,我也不费心捞它。你若想看热闹,就上去看,我暂时也用不到你伺候。”
“奴婢……就算小主不用奴婢伺候,但奴婢若去了,留下小主一人在此,奴婢哪能放心的呐。”星玉双瞳闪烁,言语很是真诚。
“你快去吧——你以为我是好心放你去?我是想要自己待一会儿,赶你过去呢!你这么伶俐的丫头,怎么听不出来话里的弦外之音?”她以开玩笑的语气往外赶星玉,不过话里的意思也不假。她想单独静静,也希望星玉可以放松一下。
“这……”星玉迟疑。
“别这那这的,赶紧去,看时辰,现下应是战况正酣,你去晚了就没意思了。”绵期嘴角微弯,催促她。
“那好,奴婢不走远,小主若有需要,赶紧过来寻奴婢啊!”
“快去。”绵期笑了一下,看着星玉的身影消失。
——
近来太阳下山越来越早,暗红色的日头在西边扒着边界线不愿退场,而东方天空就已经升起半颗弦月。
看着不满的弯月,绵期想了很多,有前世的,也有今生的,最后思绪还是停在了皇帝身上,确切来说,是这一世的皇帝身上。
现下,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有了些松动,可是她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追究到事情深层,她和皇帝之所以会闹矛盾,是因为皇帝质疑她的真心。纵使她嘴上跟他说出了一大堆道理向他证明自己的真心,但实际上,她却不得不承认皇帝对她的判断并没错。
然而经过上一世,她对他积累了太多怨恨积。他宠爱又抛弃她,再宠爱又抛弃她两次的事实,就算她耐心再多,真心再真,也全都磨平了……
可是这一生皇帝给的关爱和照顾也不是假的。而她究竟该不该继续把对曾经的皇帝的恨意加诸在现在的皇帝身上?
绵期感觉越想越乱、越想越烦,平时清明的心河像被人投下石子,掀起层层波纹。
一会儿,太阳完全下山,天气开始冷了起来,她觉得有些冷,故站起向下游走,想要借活动,暖暖身子,也解解自己的心烦。
她并没打算离开自己坐的地方太远,走出百十来步,走至一处下游的小丘旁时,绵期即选择折回。
一回到自己刚才坐的地方,当看见半截没入水中,半截趴在岸上的东西时,绵期直接呆住了!
那是一具女尸!
身形娇小,辨识度高,绵期没看几下便认出来那尸体身份,竟是——季连芳柔!
怎么会这样?
虽然两人平时有过节,但看到她全身湿透,头发凌乱,背后有一个还在汩汩冒血的大洞时,绵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对她的不是。
深呼吸一口气,她在心底默念了几句佛经,才鼓起勇气靠近尸体,蹲下身体,细细查看尸身的伤口。
眼睛被寒光晃了一下后,她转了视角,扒开尸体旁的芦苇草丛,发现乱草丛里正躺着一把沾了血的匕首。
匕首的手柄歪歪朝向绵期的位置,刀刃指向河流。
她推测,这应该就是杀害季连芳柔的凶器了。而凶手应该离开得很着急,凶器竟然都顾不得拿走。
这际——
“杜宝林,游戏结束了,真妃娘娘喊你过去呢!”来人是白修容,她今天兴致高昂,跑上跑下,十分勤快。
绵期缓缓起身,侧过身子时,看向白修容的眼光沉重。
从绵期身子让开的空档里,白修容看见季连芳柔的尸体,她明显被吓到了,哆哆嗦嗦地指着绵期低喃,“杜宝林,你……杀了……季连芳柔!”
“不是我!”她否认了一句,但显然作用不大。
因为白修容吓得根本不听她的话,连连后退,然后边叫边往上游跑去。
持续的尖叫声引来了更多的妃嫔和宫人,她们蜂拥而至,看清岸边的尸体后,皆以一副惊悚万分的神色望向绵期……
而绵期呢?
知道现下自己百口莫辩,绵期倒也不急着辩解了。
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原地,面色从容凛然,不发一言。
——“奴婢不走远,小主若有需要,赶紧过来寻奴婢啊!”
绵期脑海里回荡着星玉说过的这句话,可现在出了这么大事,人群中,却并没有发现星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