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弄墨脚步一顿,一双漂亮的眸子里还带着未曾收敛干净的怒意,她盯着他,幽幽地问了一句,“公子刚才听到了什么?”
唔……
这开场,总觉得带着一种若是他知道得太多就会被灭口的感觉啊……
锦衣公子温良一笑,“在下只听到了一声巨响,不知里头……发生了何事?可需要在下帮忙?”
“多谢公子,已经没事了。”钱弄墨垂下眸子,矜持地点头谢过,心里却在疑惑这雅间外头什么时候竟然摆上了一桌。
她身后的丫鬟小碗恶狠狠的瞪了那个冷血无情的灰衣小厮一眼,倒是对那位看着不像好人的锦衣公子有些改观了,竟是个难得的好人呢,果然人不可貌相。
这一打岔,苏行桑已经追了出来,一把拉住了钱弄墨。
“阿墨你等等!”
“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开我家小姐!”小碗顾不得瞪那冷血无情的灰衣小厮了,忙上前试图扯开苏行桑,却是力气不够没扯开,当下急得直跳脚,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阿墨你听我解释,这真的只是权宜之计,你不相信我吗?”苏行桑拉着钱弄墨一脸急切地道。
锦衣公子有意无意地瞥了躲在角落里的那位酒楼管事一眼,便见他正一脸杀气腾腾地盯着那位拉着钱小姐不肯松手的公子,若是眼神能杀人,这位公子大概已经万箭穿心了。
众目睽睽之下,钱弄墨只得停下脚步,抿了抿唇,忍耐着放轻了声音,细声细气地道:“你先松手,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见她态度不似先前那般激烈,苏行桑以为她有所软化,当下心中一松,忙放柔了声音,又哄又劝道:“我春闱在即,祖父祖母两位老人家又远在京城,更何况男儿尚未立业何以成家,这也是对你的不负责任不是吗?”
“那便待明年春闱之后再说吧。”钱弄墨努力平心静气地道。
“可我此去便是半年,我父亲明年可能就要调任了,我着实害怕与你之间会发生什么变故,这才同家里人商量着先让你进门,待我高中之后再补行婚礼,阿墨你信我,好不好?”
钱弄墨额角青筋乱跳,他车轱辘话来回说,明知旁边有人在围观还毫不避讳,当真是有恃无恐了么。
原本急得直跳的小碗见状,默默后退了一步。
“阿墨……”见她不开口,苏行桑再次开口试图劝说。
这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只觉得天底下就他最聪明,把别人都当作傻子一样哄。
钱弄墨忍了又忍,奈何忍字头上一把刀,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就近抄起了身旁不远处桌上的一碟子糖醋鱼便砸了苏行桑一身,然后横眉怒目地啐了他一口,“闭嘴吧!你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还是老娘特别傻?!”
“都有吧。”一旁围观了全程的锦衣公子下意识接了一句。
苏行桑怒目而视。
锦衣公子轻咳一声,摸摸鼻子一脸歉意地拱了拱手。
钱弄墨抽了抽嘴角,意识到一旁还有人在围观,有些艰难地收拾了一下脸上狰狞的表情,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袖,努力端庄起来道:“多谢苏公子青眼相待,但小女子怕是无福为妾,愿公子日后鹏程万里,早日觅得良缘,告辞!”
“阿墨你不要这样……”听了这话,苏行桑心中陡然一空,忽尔就惶急起来,他不顾自己满身的糖醋鱼,再次执着地拉住了钱弄墨,“我待你是真心,我向你保证这一切真的只是权宜之计……”
钱弄墨忍住暴躁,对小碗使了个眼色。
小碗收到眼色,动作熟练地从袖袋里掏出一枚小银锭,嫌弃地看了一眼愣头愣脑地站在一旁的灰衣小厮,直接将那小银锭塞给了那位锦衣公子,“抱歉打扰了,这是赔你的糖醋鱼。”
“……”无辜被嫌弃的阿勺抽了抽嘴角。
锦衣公子看了一眼手里足有五两重的小银锭,挑眉,“唔,这似乎……有些多了啊。”
一碟子糖醋鱼,就是算上地上那只已经粉身碎骨的碟子,也不值五两。
“多的算是给公子压惊的。”小碗闷闷地道。
那厢,钱弄墨终于放弃挽救自己的形象,一脚踹开了苏行桑,恶行恶状地吼道:“闭嘴吧!收起你的鬼蜮伎俩,想收老娘作妾,下辈子也休想!”踹完,趁着苏行桑呆呆地望着自己胸口淋漓的糖醋鱼汁和脚印怀疑人生之际,拎起裙摆“咚咚咚”地下楼跑了。
小碗用吃人的眼神狠狠瞪了正在怀疑人生的苏行桑一眼,转身去追她家小姐了。
锦衣公子摩挲着手中的压惊小银锭,又瞥了角落里一眼,便见那酒楼管事正泪眼婆娑地望着那钱家小姐离开的背影,一脸的痛心疾首,然后似乎是察觉到了锦衣公子的目光,他倏地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锦衣公子淡定地挪开了视线,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现似的,看向了那位一身浓油赤酱酸酸甜甜、胸口还印着一个脚印的公子。
苏行桑面色忽青忽白了半晌,终于恢复了原状,他压下怒意,冲着那位好事围观的锦衣公子拱了拱手,“让兄台见笑了。”
“好说好说。”锦衣公子也拱了拱手。
苏行桑一噎,复又道:“我看公子有点面生,似乎不是本地人?”
“啊……这位兄台真是慧眼如炬,在下是京城来的。”锦衣公子十分爽朗地笑着道。
苏行桑眉头微动,对于“京城”二字有些在意,“兄台贵姓?”
“好说,在下姓荆,单名一个言,字少语。”锦衣公子拱手道,“兄台你呢?”
荆少语,苏行桑琢磨了一番,京城荆家倒是大姓,毕竟如今宫里母仪天下的那位皇后娘娘便是姓荆,可荆少语这个名字却是不曾听过,他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在下苏林,字行桑。”
“原来是苏兄,在下今日刚到凤来镇,想说寻个酒楼歇脚吃饭,听人说起钱家酒楼口味不错便想来试试,谁知道二楼雅间全满了,一楼还要拼桌,我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就加了钱在二楼雅间外头摆了一桌,这不……竟然有缘遇到了苏兄,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坐下一起喝一杯?”荆少语一脸真诚地道。
苏行桑面皮抽了抽,似乎知道为何此人为何取字“少语”了,这是劝诫啊!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前来搭话了……这是一个给他个话头就能滔滔不绝的话唠啊!
“苏兄?苏兄?”
“咳不必了,让荆兄见笑,我这……就先告辞了。”说着,苏行桑面色尴尬地理了理衣裳,匆匆离去。
“诶!苏兄……”身后,荆少语还试图叫住他。
苏行桑头也不回地下了楼,仿佛身后有谁在撵他似的。
待苏行桑下了楼,一直默默躲在角落里的酒楼管事才抹了抹眼睛走了出来,一声不吭地下了楼,胖乎乎的背影格外萧瑟。
荆少语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苏行桑和那位酒楼管事一前一后出了酒楼,这才回到桌边坐下,将手中一直摩挲着的压惊小银锭扔给了一旁的灰衣小厮。
阿勺一脸的莫名其妙,“……赏我的?”
“看来你已经很习惯现在的身份了呢,阿勺。”荆少语支着下巴,斜睨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还有个身份叫邵时有?啊……说起来我想问你很久了,你为什么会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啊。”
“哦,这个名字出自‘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阿勺绷着脸道。
“诶?可是我听陛下说是因为你娘怀着你时因为胎动时有时无很闹心,一怒之下就给你取个了名字叫邵时有呢。”荆少语眨了眨眼睛道。
陛下才不会如此八卦!作为天子门生,邵时有坚决捍卫陛下的尊严和声名。
“你都已经取字‘少语’了,怎么还这么让人闹心呢,荆大人?”他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叫公子,别露馅了。”荆少语义正言辞地道。
明明是你先提起的啊!
“好了,无用的话少说,正事要紧。”荆少语摆了摆手,一脸严肃地道。
阿勺感觉自己快要憋出内伤了,将话题扯远的那个不是荆大人你吗?!先前信誓旦旦地说着莫要多管闲事的那个人明明也是他啊!他愤愤地捏着手中的小银锭,突然摸到了小银锭底部凹凸不平的戳记,他愣了愣,忙低头去看,便见这小银锭底部的戳记上刻着:桃花街南杜大郎匠。
他猛地抬头看向荆少语,双目灼灼发亮,压低了声音道:“桃花街南,杜大郎匠!”
“唔。”荆少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和那批银子上的戳记是一样一样的!”阿勺怕隔墙有耳,说得含糊,但声音却因为激动而在隐隐颤抖。
他口中提到的“那批银子”,是半年前从已经伏诛的大太监魏晟府中查抄出来的银子。
半年前,临东某郡查抄了一个规模十分庞大的盗铸钱币的作坊,结果一路顺藤摸瓜竟然牵扯到了大太监魏晟头上。伺候了两朝帝王,权势熏天的大太监、人称九千岁的魏晟因为牵涉了这起盗铸铜钱案而被投入了天牢,谁料案情还未审明,他竟自绝于天牢之中。
此后,魏晟家中查抄出了大量金银锭,其中一大批金银锭上都刻有“桃花街南杜大郎匠”的戳记,经查是出自此地凤来镇一家民间的金银交引铺,陛下当即指派荆家小公子荆少语和新上任的户部侍郎邵时有为钦差,前往凤来镇查案。
这才有了他们此次微服私访凤来镇之行。
事实上,邵时有对于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竟然指派这位荆家小公子为钦差这件事是十分不能理解的,毕竟这位荆小公子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公子,更不能理解的是……他邵时有竟然只是协从办案,荆少语才是正儿八经的钦差。
不过此时……看着荆少语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大人,你是不早就知道了?!”他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
“收起你的蠢相,你是要让这酒楼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来干嘛的吗?”荆少语十分顺手地又一扇子敲在了他的脑门上,“还有,叫公子。”
阿勺这次都忘记了要捂脑袋,只兀自望着荆少语出神,双眼发亮炯炯有神,这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淡定,这万事举重若轻成竹在胸的态度……不愧是陛下钦定、临危受命的钦差大人啊!
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果然从来不会有错,如果有错,那一定是他没有能够深刻领会皇帝陛下的深意!
“不要用这样恶心的眼神看着我,我对男人没兴趣的。”荆少语一脸嫌弃地道。
阿勺猛地一噎,他忍,毕竟大概高人总是与众不同的……吧?
“吃饱了吗?”荆少语又问。
“饱……饱了。”阿勺忙答,随即立刻神色一凛,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打听一下这个‘桃花街南’在哪里。”说着,就抖擞了精神准备往外走。
“不忙。”荆少语阻止了他。
“怎么了?”阿勺不解。
“我们先在这里住下吧,你去楼下办理一下住宿的手续。”荆少语支着下巴吩咐。
“……哦。”
对,他现在是小厮。
看,荆少语这一路就是这么差遣他做事的!
明明他邵时有也是个户部侍郎,朝廷三品大员呢!
“好了好了,我跟你一起去。”荆少语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也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跟着阿勺下了楼。
结果,还是阿勺办住店,荆少语拢着袖子在一旁悠闲地看。
谁让他是小厮呢,唉呀好气。
荆少语站在柜台边一边等一边东张西望着,忽然问了一句,“刚刚出去的那位是你们酒楼管事?”
正低头誊写住宿信息的男人愣了愣,指指自己,一脸莫名地道:“我就是酒楼管事啊。”
荆少语看了坐在柜台后头的那个酒楼管事一眼,疑惑地问道:“那先前同意我们在二楼雅间外头加座的那位是谁啊?”
“哦!那是我们东家钱老爷。”管事立刻反应了过来,笑容可掬地回答。
荆少语挑眉点点头,又问了一句,“你知道桃花街南在哪吗?”
“客官是想找金银交引铺吧。”管事一下子乐了。
阿勺一惊,下意识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公子是外乡人吧,桃花街南最有名的就是我们钱家的金银交引铺了啊,而且一般外地来的客商头一个要找的就是金银交引铺了,买卖兑换金银,我们钱家的金银交引铺那是出了名的童叟无欺。”管事热情地道,“距离这儿不远,过一条街就到了。”
阿勺已经叹服,他回头看了荆少语一眼,眼光越发的热烈了。
难怪荆少语说要在这钱家酒楼住下,原来竟有这样重要的线索……
对上阿勺热烈的视线,荆少语抽了抽嘴角,不……这个他真的不知道,只是巧合。
阿勺却是兴奋极了,只觉得荆少语在他眼中的身影也格外高大起来,刚到凤来镇就发现了如此重要的线索,一定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