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眼见大事将成,周易顾不上辽王府猜忌,借口售后回访,又来了。
他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借助吕青辰的力量把舆论引爆,掀起一个席卷紫薇王朝的风波。民间的力量是庞大的,但也是脆弱的,很容易就被按下水面,吕青辰则不一样,他是紫薇王朝吏部正儿八经任命的官员,他一出口那就代表着官方权威,士子网就算作出反应,也得好好掂量掂量,经过层层审批和权衡。
事实正如周易所料,民间的呼声在发酵之后,果然遭到镇压。有的人被禁言,有的帖子被删除,有的人还在家中发帖,直接被汪怀山一脉、乃至豪阀贵族一脉的人找上门去,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网络上顿时呈现出万马齐喑的场面,但是用了吕青辰的账号之后,士子网对舆论的管控明显出现了松动,似乎后面的人也在观望,衡量得失。这一次周易在士子网上掀起的风波太大,对立的双方积怨已久,矛盾根深蒂固,彼此之间就好像隔着滚烫的桐油,一点就着,更加重要的是,彼此代表了这个世间最大的两股势力,士子网也要考虑,牵扯其中的后果,是不是自己能够承担的。
是以,吕青辰发帖之后,士子网突然变得畏手畏脚,无所适从起来,倘若没有吕青辰这个官方代表,卖那些豪阀一个面子,删了也就删了,禁了也就禁了,但是吕青辰不一样,士子网的高层开始四下打听这是不是代表了官方的一种风向。因此,沸腾热闹的士子网罕见的出现了一个平静的窗口期。
周易要的就是这个窗口期,他打算借机推波助澜,重新点燃人们的怒火,渐成星火燎原之势。
这时,周易刚敲下“是不是很高兴”这句话,果断下线。
接下来,就看羲和城那位愿不愿意借这个东风了。
张泠泠和吕青辰叹为观止。
张泠泠说:“我发现了,骂人这种事还真不是我这种黄花大闺女能办的事儿。”
吕青辰苦笑,他对眼前这人有点儿越来越看不懂了,狡猾的时候像个政界老油条,面对感情有些恋爱脑,甚至白痴,泼脏水时又像个资深的心理专家。
转而,联想到乱石坡正在发生的事,吕青辰的心情沉甸甸的。
张泠泠发觉他情绪不对,问:“怎么了?老吕。”
两三天的功夫,他们已经混的很熟,称呼也从知县变成了老吕这个比较亲切的叫法。
吕青辰强笑着说:“没什么,人年纪大了,有点儿经不起事儿了。”
张泠泠的感觉很敏锐,问:“你是在担心乱石坡的事?”
吕青辰没有说话,这是默认了。
张泠泠说:“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四大宗之间,这种事不是天天在发生吗?”
吕青辰说:“这一件不一样,是因我而起。”
张泠泠这种腥风血雨里成长起来的大妖怪,顿时觉得吕青辰有些矫情。
“每一个妖怪都有些反人类反社会!吕知县,你不用在意张泠泠的话。”
周易说。
吕青辰轻轻一笑,示意自己没有在意。
张泠泠张牙舞爪的朝他比划了一下。
周易想了想,说:“这件事看似因你而起,其实是积久成疾,四大宗厮杀这么多年,一直不分胜负,眼下,月亮湖的那弯月亮却突然有了更进一步的契机,风浪将起,也就由不得剩下三宗继续稳坐钓鱼台。
最近几十年,殷朝歌、韩观象和道德宗那位白玉道人之所以兴改革、铸重器,为的就是要弯道超车,赶上那弯月亮的步伐,即便赶不上,也不要被落下太远。
到时候,即便那弯月亮走完圣人之路,殷朝歌他们只要能看到其项背,依仗地利之妙、人心思齐,就不至于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地利、人心,在我看来,便是国运。
我这样说,吕知县明白吗?”
吕青辰说:“你的意思是这场战争势必爆发?”
周易说:“战争,不是早就爆发了吗?”
吕青辰沉默。
周易说:“数亿年来,人与人之间、人与妖之间的弱肉强食,宗派与宗派之间的力量比拼,一直都没有消停过。在第一行政星还好,大家起码还能维持一下表面上的体面,在第二行政星和第三行政星,大家的摩擦甚至没有下过饭桌,彼此之间屠城灭族的事暗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为的就是要消灭对方一切后备力量,让这种消耗成为压倒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吕知县,倘若你只是看到对方亮一亮獠牙,试探性的在对方身上撕扯下一丁点血肉,就开始自怨自艾,甚至悲天悯人,我还是建议您选择一个翰林文位,之后,不管您是继续在这个泥淖里打滚,还是激发一腔热血到前线去冲锋陷阵,我们都不拦着您。”
这话说得恳切,也很不客气,透露出吕青辰倘若不改变观念,就彻底割裂的意思。
吕青辰沉默了,脸色挣扎,但是随即想到自己遭受的欺凌和当时推却翰林文位时的豪情,咬了咬牙,说:“这件事是我多想了,放心,后面就算我还有这种想法,也不会让它影响咱们的计划。”
周易闻言,叹了口气,他是真的想与吕青辰做一个切割,钱货两讫,干干净净。
只不过随着形势的发展,现在却没有一个好的切割法子。
吩咐了一句,让吕青辰发动他在羲和城的关系,继续推波助澜,周易埋头整理手头的消息。
这一会儿,紫薇王朝大事不断。已经可以确认的是,紫薇王朝那位国师终于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内阁的登顶之路。一旦完成,紫薇王朝的内阁势必就要按照他的心意重组。那时,紫薇王朝的内阁将会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就像换了一台新发动机,势必为紫薇王朝的崛起赋予强大动能,注入强大力量。
另外一个消息,月亮湖那边拿到军事地图之后,确实有启动妖皇馈赠的想法,妖皇馈赠类似于动物冬眠前储存食物的行为,只不过更加血腥,因为月亮湖那边存储的是人牲。
人牲一词,看似血腥,站在妖族的角度,却又没什么,这个世界,万族林立,人可以吃妖吃鱼虾吃牲畜等非人物种,那便没必要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去苛责妖族不要吃自己。何况,在妖族看来,人族也是妖族的一支,只是,人族这边不愿意承认罢了。
周易在地图上圈了一下,认为最有可能的是乱石坡的黄泥城。黄泥城地处平原,无险可守,但是经济发达,人口稠密,是乱石坡乃至整个冷湖阵地的后勤保障中心,月亮湖占据了这里之后,便相当于截获了一个大粮仓,有肉有菜的那种。
对于黄泥城的遭遇,周易的内心没有掀起很大的波澜,不是不惜命,天性凉薄,是因为这个世道就是这样。道余可以为了探查信息,悍然屠杀数千万象魔宗弟子,韩观象为了中央集权可以血洗羲和城,那么,月亮湖为了战争蓄养一些人牲,自然也没什么问题。还是那句话,人吃妖,妖吃人,都只是食物链的一个链条罢了。
何况,他自己还曾经差点被人当成烟抽掉。
生逢乱世,人不如狗。
这样想着,周易突然心中一动,脑海中的三座心象宝塔在这一刻竟然发生了明显变化,原本挂在塔体上的一个个璎珞宝石绽放出冷冽的光辉,落在塔体上,宛如刻刀一样,留下一个个鲜明印记。周易只觉得好像拨开了迷雾,眼前世界焕然一新。
他下意识向张泠泠看去,张泠泠还是那个张泠泠,但是却又不是他原来看到的张泠泠,眼前的张泠泠细节更加清晰,他能够看到张泠泠吹弹可破的皮肤上那一根根细小的绒毛,能看到张泠泠狭长的凤眼里一道道美丽的纹路,甚至,他能感觉到一个热烈奔放、富有活力却又敏感、脆弱的存在在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自己,分析着自己。
那是张泠泠的玲珑天心。
从这个玲珑天心,他瞬间明悟张泠泠对待自己的真实态度。
窥一斑而见全豹。
这是即将进阶合一境的见微小境界的征兆。
周易心知随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愈加深刻,境界也在悄悄随之增长,心中顿时生出欢喜。
辽王府。
王妃捏着一封信,心里掀起巨大的惊恐。
河陵县的辽王府和羲和城的辽王府有早晚互通信息的习惯,是以她晚上就知晓了羲和城的事。
辽王粗通文墨,看不透其中的因果,她从小聪慧,里面那些龌龊勾当和腥风血雨,她又怎么会看不透?
她原本想着带着儿子远离那个是非窝,躲得远远的,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没躲过去。
信是她留在辽王身边的心腹写的,没有包含任何感情色彩,只是把他能够探听到的朝中的变动、京都发生的事情、士子们的反应著述了一遍。这也是她离开羲和城的时候,刻意叮嘱的,一定要获得最清澈的信息,不允许其他人的任何观念干扰她的判断。
信里,特别提到了大学士洛阳围堵辽王府和次辅韩观象赠字辽王之事。
简单几百个字,让王妃读罢手脚冰凉,她敏锐的嗅到了这件事背后必然有人主导和推波助澜,而且涉及到了内阁的一二之争。
那副字,就是韩观象向他那个派系官员发出的总攻信号。
而汪怀山,很不幸,机缘巧合之下,成了韩观象他们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辽王妃手脚冰凉,陷入了巨大的惊恐。
政治斗争的残酷历来不输种族之争,赢者戴上高冠,输者满盘皆输,家破人亡。
而在内阁的一二之争中,辽王府看似庞大,其实只是个随波逐流的扁舟,随时有可能被斗争的巨浪掀翻在地。
她思绪万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点一点的把辽王府的一切掰开了看,希冀找到破局之法,这一刻,她仿佛在惊涛骇浪中寻找灯塔的扁舟。
但是,也并非毫无希望。
蓦然,她眼睛一亮。
辽王是首辅高云松一手举荐上去的,历年来,早已成了首辅高云松一派对外扩张、镇压异己的尖刀。眼下,辽王府出了这样的丑事,可以想象,士子的怒火必然已经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将辽王府重重包围。
至于,会不会烧到首辅高云松。
次辅韩观象既然出手,那是肯定的!
不同的只是烧的轻烧的重而已,但不至于伤筋动骨。
但是,不管怎样,作为始作俑者,辽王府都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现在必须自救,想办法在这把火烧到首辅高云松之前,把它扑灭,起码也要让火力减弱一些。
王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条一条的命令下发下去,寂静的辽王府瞬间如同一头沉睡的野兽,抖落满身的尘土,睁开了眼睛,开始重新向世间露出嗜血的爪牙。
城主府,吕青辰久久不能入睡,他怕自己一闭上眼,士子网上潮水一般的信息就会涌过来,把自己埋葬。那些信息,有来自至交好友如高壑、方云的,有来自羲和城本家的,有来自往日那些同窗的,有来自异姓王侯辖下各大员的,有的对他表示关切,有的表达愤怒,有的好言相劝,有的恶语伤人,有的循循善诱,有的威胁逼迫……
曾几何时,自己这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落魄知县,竟然也有如此受宠的一天?
吕青辰有点儿想笑,又有点想哭。
另外一边,张泠泠和周易相对而坐,辽王府那边的动静声声入耳,张泠泠问:“你说,辽王府那群粗胚不会直接冲进来吧?”
周易摇了摇头:“有王妃坐镇,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不会。”
张泠泠说:“你对她这么有信心?”
周易说:“辽王妃此人,生性冷漠却又工于心计,对于情绪的把控非常强,做事的风格是一向只考虑利益得失,这个时候,对咱们大动干戈等于授人以柄,她不会做的。不过,等过了这个风头,就不一定了。”
张泠泠忧心忡忡的说:“我怎么感觉跟在你身边,比我自己混江湖还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