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和张泠泠来的前一天,河陵县下了一场雨。
夜雨霖霖,敲打芭蕉,层层切切,窸窸窣窣,就像送葬时纸钱落在了地上。
吕青辰再次拿起桌上两封来信,心里不由涌现起阵阵绝望。
一封信是他去年的考绩结果,又是丙下。去年河陵县下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雨,河水暴涨,冲垮了无数建筑,淹没 了无数良田,他作为父母官,虽然及时组织了抢险救灾,却受限于贫瘠的物资和人力,仍然给河陵县带来了巨大损失。这就使得他原来已经不佳的考绩雪上加霜,几乎板上钉钉要滑落到“丁”这一个档次。
一封信来自本家,信里的内容很简单,京都吕家对吕青辰连续八年的考绩结果均为丙下十分失望,经过家族高层商议,决定暂停对吕青辰的资助,并且考虑按照对赌协议,追回以前倾斜在他身上的资源价值一万两千金。
一万两千金,他一个月的俸禄才四十八金,想要偿还这笔钱,即使他不吃不喝二十年也还不清,更何况他还要继续治学。他是世宗三年的进士,如今是世宗十一年,他还是个进士,说明他在进士这个境界已经滞留了八年,如果这两年再不能勇猛一把闯到翰林里面去,那么很可能进士就是他这辈子成就的天花板,之后便是智慧的衰减,慢慢老死在进士这个境界。
如果仅仅是这些,他还不至于绝望的想要死去,他的绝望在于这一万两千金还只是他债务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很小的一部分。
治学难,难于上青天!
在自身境界无法突破的情况下,前两年,经过别人引路,他还举外债六万五千金去买了个翰林文位,打算走个晋升捷径,钱已经给别人了,如今正排着队。是以,家族里支援的那些资源倒是大部分让他变卖后支付了利息。
如果让那些债主知道了自己和家族的对赌协议……
吕青辰冷不丁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
思忖半天,依旧毫无头绪,吕青辰取出县印,一道橘黄光华之后,心神已经进了紫薇王朝的虚拟交流平台——士子网。
片刻后,吕青辰的心神出现在一间静室,里面已经有了三个人,俱是高冠峨服的官员装束。
“青辰!”
三人见到吕青辰,招呼了一声。
“高壑,陈宇,方寒,你们也来了!”
吕青辰回礼后,几人团团坐下。
“这么着急召集我等,可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高壑关切问道。
高壑个头不高,面庞黝黑,才三十多岁,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但是搭配着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睛,却不显得老气,反而给人一种十分聪慧的感觉。一众人里,以他为长。
“正是有件事想要请你们帮我拿个主意,实不相瞒……”
吕青辰苦笑一声,将自己面临的困境托盘而出,这几人俱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知根知底,倒是不怕落井下石。
“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原本想着等排到了翰林的文位,晋升翰林之后,谋个更好的职位,到时候不说呼风唤雨,些许钱财总不再是问题。谁知文位还没等到,本家那里就先按捺不住了,也怪我这几年的考绩结果太差。”
吕青辰黯然道。
“你也别妄自菲薄,这是大环境的原因,并非你能力太差,不光是你,整个紫薇王朝,异姓王侯代王戍边的城市里,那些个县令,又有哪个考评在丙之上的?!”
方寒安慰说。
“方寒说得对,青辰,咱们是同榜的进士,你的能力我们最清楚!”
陈宇也附和说。
“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但是现在不是听安慰话的时候,实在是火烧眉毛,我找你们几个来,是想请你们帮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觅得一线生机。”
吕青辰说。
这话一出,陈宇和方寒思索片刻,露出苦笑。
陈宇说:“青辰,这你可问住我了,你也知道,我肚子里弯弯绕绕的少,不过你要是缺钱,我手里倒是有个几千金,可以暂且给你用着。”
方寒说:“我没陈宇有钱,也没高壑聪明,而且也没挣钱的本事,在这件事上只能跑跑腿,一会儿听听高壑怎么说,如果需要我跑腿的话,我义不容辞!”
吕青辰听了他俩的话,面露苦笑,不过这两个同窗历来如此,一个因为家庭原因,不能表现太出色,不拿钱也不拿自己的前途当回事,属于那种家族认可的纨绔弟子,一个是安分守己、老实听话,属于那种人很好、讲义气,但没什么本事的人。是以,他原本也没想着这两位能给他出什么主意,他最看重的还是高壑。
众目睽睽之下,这边说着,高壑那边取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了“考绩”“钱财”“文位”几个词,眼睛盯着,反复思量,听到他俩的话,抬起头说:“其实这件事说复杂,也简单,最主要的问题就是青辰的考绩结果让本家觉得没有了投资价值,好巧不巧,青辰这边又举借外债去排文位,现在文位没排到,反而要归还本家的一万两千金,这一万两千金不多,咱们兄弟几个凑一凑,也勉强可以凑到。
问题是这笔钱若是出了,就相当于默认了家族对青辰的放弃,外面那个六万五的债主立马就会杀上门来,到时候青辰还不上钱,按照律法,就要屈身为奴,做奴才可不是铺床叠被洗衣做饭那么简单,尤其是一名进士。
他们需要你露出獠牙时,你就是猎狗,需要你露出脸面彰显他们的尊贵时,你就是掌中玩物,甚至我还听说有些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极尽侮辱的手段去摆布你、作践你,以此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等到你才智耗尽,身体老朽,也仍然得不到喘息,要替代债主去军中服役,直至被榨干最后一丝血肉。
做奴才,比死了还难受。”
吕青辰勉强笑道:“确实是这样,还请高壑兄救我!”
高壑摇了摇头,说:“抱歉,青辰,这件事,我做不到!河陵县是辽王府驻扎地,武夫做事,向来不留余地,要不然你也不会连续八年考绩都是丙下。这件事看似是你个人的事,其实是国家制度的问题,我虽早你们一步进了翰林院,但是以我的才智去撼动这么个根深蒂固的制度问题,我做不到!”
吕青辰目露绝望。
高壑看了,心中不忍,说:“你也不必太难过,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余下几个月时间,我会在羲和城帮你运作运作,看能否给你这边找几个项目,你本家那里,我们也会尝试着接触一下。”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好像被人嚼过的甘蔗,苍白无力。
吕青辰苦笑。
高壑也意识到这一点,明智的闭上了嘴巴,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奕奕有神的眼睛眨了眨,欲言又止。
一直密切注视着他的吕青辰立刻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说:“高壑,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高壑苦笑一下,说:“我若是有什么办法,岂会连累你陷入这样的境地?”
吕青辰闻言,面露失望。
高壑说:“不过,我没有办法,却不代表别人也没有。前不久,我在案牍里无意间发现了一篇文章《异姓王侯代王戍边尾大不掉论》,对方条分缕析了‘异姓王侯代王戍边’产生的根源、现状和未来发展趋势,提出以前瞻一百年的眼光,牺牲紫薇王朝三十年国运,彻底清除这颗毒瘤。
对方文中陈述观点虽然过于极端,有些手段更是有伤天和,但是据我推算,如果真是按照他文中列举的措施推行下去,‘异姓王侯代王戍边’这个痼疾还真有可能被彻底清除。”
吕青辰的眼睛亮了亮,继而又熄灭:“三十年啊,本家和辽王府又岂会给我三十年?”
此言一出,四人皆默。
这时,陈宇突然想起一事,说:“青辰,你上次说要买个宦娘,有没有遇到相中的?”
吕青辰说:“看了几个,都不太满意。”
陈宇说:“是要好好挑挑,一个好的宦娘,不光自己用着舒服,带出去有面子,有一些还有种族天赋,能启迪智慧,淬炼学问,所谓红袖添香,就是指这个意思。”
吕青辰说:“慢慢来吧,河陵县是小地方,商业本来就不发达,那些过山鲫一个个精明得很,嗅不到商机是不会露面的。”
陈宇说:“也不尽然,如果辽王府放开瘦马生意的话,我敢保证,河陵县立刻就会成为王朝数一数二的人才交流中心。”
方寒眨了眨眼,说:“你这个‘人才’二字,用的可真诛心!”
陈宇得意一笑,说:“话说回来,辽王府的瘦马,只要能评上级的,都不错,青辰,我要是你,早就哭着喊着找上辽王府,让他们给我留一个了。”
吕青辰说:“你信不信?早上你找辽王府要了人,下午吏部的免职书就会送到你手里,甚至,都不用等到晚上,监察院就会请你过去喝茶。”
陈宇缩了缩脑袋,说:“我信!”
高壑说:“朝内,对涉及异姓王侯的事一向比较敏感,如果发现了委派官员和异姓王侯有利益往来,一般都是先收押再调查,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方寒笑着说:“所以啊,这事,我支持青辰,宁愿花钱买个宦娘,也绝不吃一口辽王府那免费的,免费的东西才是最贵的。”
陈宇说:“青辰,要不我在羲和城给你物色一个吧,到时候找个过山鲫给你送过去。”
吕青辰赶忙摆手,说:“能入你陈大少爷法眼的,别说我买不起,就算我买得起,也养不起,还是别了。我这点儿工资,还得留着还利息呢!”
方寒悻悻的说:“那行吧!”
和好友们又闲聊了几句,吕青辰退出了士子网。退出之后,没了宦娘这种男人都喜欢的话题渲染,吕青辰的心思又沉重起来,少倾,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个红色信封,看到它,吕青辰的脸色挣扎起来。
轰隆隆!
夜雨一改刚才的温柔缠绵,突然变得宏大粗暴。
哞!
一声沉闷的牛叫响起,声音穿透重重雨幕,坚定有力的落在河陵县大大小小的各个角落,激荡起一片片水花。
吕青辰眼神阴霾。
这是辽王府的祖器青牛环,虽然只是一件天裂级武装,但是在河陵县却不亚于天戮级武装,这是因为辽王府把河陵县经营得铁桶一块,处处打上了自己的烙印,让它得了主场之利。
青牛环的器灵生性暴躁,每个月都要出来发泄一通,美其名曰,自我净化,涤荡微尘,其实是恶意的来找吕青辰别苗头。
吕青辰这些年学问境界没有寸进,一方面是因为在河陵县主政,处处收到辽王府的掣肘,另外一方面就是因为青牛环的刻意针对。
一道音波好像利箭,刺穿一条条雨帘,直击吕青辰,吕青辰眼中露出愤怒,伸手入怀,取出河陵县县印,茫茫多的天地伟力被调动起来,化作一个犹如实质的雾墙,挡在他身边,同时,一个像是小山又好像蜿蜒河流的印记在他额头浮现,放射光芒,映照在雾墙上,雾墙顿时好像有一双能工巧匠的双手,被重新堆砌和编织,雾墙上多出美丽的纹路,线条更加优美,墙体更加凝实。
轰!
音波利箭撞在雾墙上,发出好像海浪拍击礁石的声响,带动附近的雨帘也扭曲起来。
嘭!嘭!嘭!
音波利箭和雾墙来回角力,好似一队士兵架着攻城锥在撞城门,终于,一刻钟后,士兵没了力气,雾墙也消失不见。
吕青辰脸色白了白,自查身体情况,握紧了拳头,眼睛通红。
“又一个月的功夫白费!”
突兀的又想起红色信封里的内容。
“八年!八年了!八年境界没有寸进,反而因为毫无政绩,得不到上面的认可,已经逐渐失去官方庇佑,导致境界甚至摇摇欲坠。”
“欺人太甚!”
这一刻,过往的委屈被勾起,历历在目,他的心底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