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亭慢条斯理洗了手,拿块棉布帕子随手擦干,这才看向眉头深深皱着的阿南,语气凉凉地道:“院子里的柴劈完了?”
“若是闲的没事做,你还可以进山去打猎。”沈华亭讥了一句,“本官身边不差你这一个锦衣卫百户大人。”
阿南不说话了。
云胡快去快回,说是樵夫和猎户昨夜已将小道上的树枝杂草清除干净。
林舒回房间穿戴上斗篷,随着沈华亭踏出了院子。昨夜的雪下得不算大,早晨短暂地停了两个时辰,地上只积了一掌厚的雪。可看天上湿云,寒风刮面,大概还有雪落。
沈华亭没让云胡跟着,云胡便留下来照看满月。
林舒不是没来过红叶寺,老旧的寺院,一半都空落了下来,东头几间翻修过一回,寺里只住着几个女尼,衬得香火冷冷清清。
从沈华亭说的小道上来,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雪天上山十分辛苦,林舒捶了捶酸乏的双腿。
沈华亭意外她倒是一路跟着走上来了,未喊着说走不动。他还记得初到海斋楼那一晚,林舒在菜圃里拔萝卜的情形。
他想,还真是个娇贵的人。可相处时日之后,又觉这丫头认真起来,倒是有股不愿轻言放弃的韧性。
他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一直不声不响跟着的阿南,再看看林舒,大抵明白了她是不愿让阿南这小子看轻。
林舒抬起头望了一眼红叶寺,她微凝着脸色,上来的一路心生出一股莫名的退却感——总觉着红叶寺里藏着什么和沈华亭有关的往事,而这个往事一定是他不愿向人揭开的谜。
若是之前,她会充满了好奇心。可这一刻,她心里只有慌乱。
“我都来过两回红叶寺了,就不进去了……太傅若是要进去烧香拜佛,我在外头等着就好了。”林舒心里这么想的,嘴上也是这么说的。
“怎么,爱妾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本官过去是个什么人?”
林舒心头一跳。她紧紧盯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间这么做。
她抿抿唇,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挪动步子跟着他走进了红叶寺。
寺里萦绕着香烛的氛围,殿堂上安安静静,好一会儿才有穿着僧服的年轻女尼走出来,木讷地道了一句:“两位施主想求什么。”
林舒看看旁边净手的盆子,来都来了,正打算去净手。
沈华亭凝了一眼正殿的佛像,垂下寒凉的眼眸,慢悠悠道:“本官不信神佛,亦不烧香拜佛。”
林舒顿住步子,转回身看着他。
那女尼怔了一下,木讷地站着,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一位年纪较大的女僧人从里头从容地捻着一串佛珠走了出来。示意那名年轻女尼退下。
林舒礼貌地行了一礼:“师太。”
师太的目光平静沉稳,缓缓将林舒打量了一眼,微微的一笑,道了一句:“阿弥陀佛,贫尼法号净善。”又看了一眼沈华亭,说着转过身,“两位施主随我来。”
林舒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位净善师太似乎认得沈华亭。
沈华亭周身裹挟着从外头雪地带来的一股寒意,自进了红叶寺起,这股寒凉之意不仅未散,反而愈渐加重了。
净善师太将他们带到东边一间地藏菩萨神殿。林舒在跨过门槛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厚重的衣裙缓缓从门槛上拖过。
仆一走进来,殿中既昏暗,又点着许多盏暖黄的长明灯。
油灯摇曳、光影交错中,林舒眼前一晃,她下意识将眼闭上,睁开一会才看清殿中的景象。
偌大一尊地藏王菩萨竖立在殿正中,台上供着莲花花束。在地藏菩萨座下,摆着好几张往生牌位。
“师太?”林舒回转身,殿中已不见净善师太的人。
而沈华亭一步一步走到地藏王菩萨的塑像下,静立不言。
正当林舒感到一阵不安时,他拿起一张往生牌位,用衣袖缓缓擦了擦,又放回原位。他拿起一张便念出往生牌位上的名字。
“这是小六。”
“这是小七。”安安静静的佛殿中,只有他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嗓音,“他们是言家生的一对双生子。年纪最小。”
“这是蓝玉,蓝家小子。”
“这是小北,陈家小子。”
“这是宗元,七个孩子当中,属他年纪最大,也是本官的表哥。”
“还有,沈老爹……”
供在地藏王菩萨殿中的往生牌位,它们不是为了让家人祭拜,而是为了超度。那些个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鬼魂,亲人会送到地藏殿,僧人日日念经,方才度得他们去往下一世。
林舒轻轻咬着唇,脸色逐渐发白。
沈华亭回转身凝视着她,漆黑眸子深不见底,他笑笑,说:“我们七个孩子,来自六个影卫家庭。一人为影卫,全家为影卫。这六个家庭看似是上京普普通通的人家,但都有一个共同的使命——他们生下的孩子,自小便要培养成为下一任影卫。”
“那一日,六家同遭厄运。六家的母亲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每一家最小的孩子,托付给了沈家父女。”
林舒攥攥袖中的手指,张了张口,选择了沉默。
沈华亭面上一片沉静,只是逐渐透出惊人的苍白来。
“我们藏在红叶山中,藏了三年。杀手还是找上门来。表哥十三岁,已练有不错的身手,他在清风潭周围布下了一些陷阱。只是,并未能挡得住那些人,对我们的赶尽杀绝。”
沈华亭笼在一片烛灯下,却仿似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阴戾。
“表哥拖住了杀手,让我们快逃,可我们一群孩子,又怎能都逃得了?蛮蛮背着受伤的阿南,我背着小六,只有我们四个人逃了出去。”
“我们眼睁睁看着表哥,看着蓝玉,看着小北……还有沈老爹死在杀手的刀下。”
沈华亭呵了声,“他们甚至在每一个孩子身上捅了不下十几刀。”
林舒心底一寒,浑身骤然发冷。
沈华亭继续往下,淡淡的讲述,仿佛只是在讲无关于他的一桩往事。
“蛮蛮带着我们,逃上了红叶寺。寺中的了虚师太认识沈老爹。将我们四人藏了起来。”
沈华亭眸光越渐越暗,他转过身,望着地藏王菩萨像下的往生牌位。
“杀手不久找上来,逼了虚师太交人。师太未从命。后来,他们杀光了寺中所有的女尼。他们还留下了小七做活口,威胁要将小七烧死,小六跑了出去要找弟弟。”
沈华亭平静无波地望着小六的牌位,语调越来越淡,胸腔里开始有细细密密的痛,如针扎般的碾来。
“本官手里拿着他们想要的那份东西,从藏的地方走了出去,告诉他们我是解长龄的儿子。求他们放了小六,小七。”
他跪下来,用力地磕头。
求他们。
哪怕,他知道无用。
“那些杀手未曾对我们几个孩子有一丝一毫的仁慈。他们将小六,小七扔进红叶寺东边的屋里,放了一把火。”
沈华亭沉默了一会,似乎陷在回忆里,似乎那一把火正在他眼前张牙舞爪。
“陆凤阳还有鹿鸣带人赶了过来,他们曾是我父亲的下属。他们杀了杀手,救下了我和蛮蛮,还有阿南。老天降下一场大雨,浇灭了那场火。”可雨终究来得太迟。
沈华亭提起油壶,往灯里一盏一盏添油,“待本官冲进去的时候,小七懂事地抱着姐姐,身上被火烧烂了。小六……”
小六被烧得面目全非。
只残余了一口气。
沈华亭沉默片会,拨了拨灯芯,一束焰火在他寒潭似的眼底扩散,照着他苍白面孔。
“小六是个极善良的孩子,有一回,她想爹娘。表哥便告诉她,佛祖会保佑我们的爹娘,在很远的地方。小六第二日早起,说要去拜山,说那是佛祖在梦里给她的启示,只要够虔诚,佛祖便会将爹娘还给他们。”
——阿行哥哥,我还没拜山呐……我不想死。我疼。
这是小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六伤得太重,就连鹿鸣也无能为力。”
他握着小六的手,说,别怕,哥哥替你拜。拜过了山,小六便会好起来。一点也不疼了。
可佛祖终究无心,老天亦无眼。
求神拜佛?
可笑。
沈华亭放下油壶,慢慢转过身来,燃灯在他身后轻轻摇曳,他用猩红的眼睛望向林舒,低低的笑了,“爱妾听完这个故事,可还觉得求神拜佛能救亲人?”
林舒眼里蓄起的泪水,从面庞滑落。
“原来是这样……”她低哑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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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无意外,下一章会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