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大章~】沈华亭沉浸在过往的阴霾中不自知,眼尾处洇上来一圈淡淡的殷红。林舒轻软的声音像是拂开阴云的柔风,温温柔柔地从他身后传来。
他抬头看天,漫天细细碎碎的雪花,打着旋儿地往下飘落。
林舒走到他的身旁,将手伸过来,去握他宽袖下的手,五指从他的指缝穿过,与他十指相扣。
“我没有暖手炉,这样就不冷啦。”林舒弯着明媚的眼睛,甜言软语地说。
沈华亭垂眸看了看相握的手,视线落在林舒温温柔柔的眉眼上。她因仰着面,几片冰凉的雪花粘上她乌黑的长睫,亮晶晶的仿佛要化在谁的心坎上。
沈华亭起初以为林舒不过是朵柔弱到需攀附于人的莬丝花——逐渐地他发觉,这朵莬丝花有着乐观柔韧的心性、正直善良的心肠、还有着不依不饶的坚持。
她这样的人本不该被他的污名所玷辱,该一直享受在家人的庇护之下。
她的家人能给予她的,他永远给不了。
林家啊。
沈华亭心想,他大概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就……还她一个家吧。她的家。
沈华亭牵起林舒走进了他曾住过的地方,林舒摘下厚厚的兜帽,环顾了一圈。
房子里也是久无人居住的样子,但似乎有人在不久前清扫过,还算是整洁。也不知是扮作樵夫和猎户的下属,还是阿南。
看到屋子里有一些拿来晒药材的架子和格柜,林舒不免感到一些诧异。
沈华亭缓缓走到熟悉的格柜前,随手拉开一张抽屉,捻了一把陈旧无用的药材,沾了一手指的灰尘,他说:“蛮蛮姓沈,沈老爹过去是个行医坐馆的大夫,后来带着女儿隐入山林,当了个行脚的乡下郎中。免费替穷人医病救疾。”
原来蛮蛮叫沈蛮?
所以,他才会给自己改名为沈华亭?
沈华亭又带着林舒走进东西几间屋子和后院都看了一眼,并未看见阿南。
猎户和樵夫将满月用带来的担架稳稳妥妥地抬了过来,安置在西屋一间还算敞亮的房间内。云胡瞧瞧天色,又瞧瞧林舒看着满月时担忧的神情,心想夫人这晚怕是不愿意走。
他见房子冰冷,到后院找了一些木头和火盆来烧火取暖。又遵嘱樵夫和猎户去弄些食物来备着。
沈华亭拿出帕子,搭在满月的手腕,诊了一会脉象。
林舒知道他懂一些医术,现在联系起来大概是蛮蛮的阿爹所教?
“阿南……”眼见天色越来越晚,林舒微微焦灼。沈华亭起身往外走去,“本官知晓他在哪。”
林舒想跟来,沈华亭略思了一下,制止了她,淡声道:“你留下。我去找人。”
林舒蹙了下眉,倒也没有非要跟过去。
沈华亭朝着水潭缓步走来。
阿南修炼的是洗髓功,此功阳刚过盛,阿南常年喜欢沐冷水洗澡。樵夫既是说他人在,不在屋内,便是在水潭了。
沈华亭来到水潭边上,踏上了一块木头搭建的踏板,踏板嘎吱作响。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衣物和酒壶,站在水潭边上,沉默地凝着水面出了一会神。
小六稚嫩的声音像是糯米酿的丸子,软软糯糯的,带着几分甜:“阿行哥哥,我想吃鱼了……”
“娘亲做的糖醋鱼可好吃可好吃了……我想娘亲……”
“阿行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娘亲呀……”
小六是七个孩子当中唯一的女孩,和小七是一对龙凤胎。他们都是言家的孩子。
还有宗元、蓝玉,小北。
他们本可以活下来的。
……
沈华亭望向水潭,宽袖下的掌心微微一翻,一股力道送出,将潭水激起丈高的浪花。
阿南便在这道水浪中哗啦一声钻了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贴着他的面庞,他抹了一把,看到立在岸上的沈华亭,神情晦暗地撇向一旁,握了握拳。
“我若不回来,你便是打算在这里一直醉生梦死下去?”沈华亭冷着脸。
细碎的雪花在两人之间飘飘落落。
触入水面,转瞬既化。
阿南扬起头,望着天,他说:“那年也下着大雪,蛮蛮阿姐背着我在背上……我不记得娘的死,不记得爹的死,也不记得家人的死,只记得蛮蛮阿姐背着我的背很温暖。”
他从水中走出来,迈着沉重的步伐,露出年轻强健的身躯,往下淌着水滴,他又说:“蛮蛮要是回来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她一定会着急。我要在这里等她回来。”
沈华亭掠了一眼阿南只着一条短裤的身子,捡起衣裳,随手丢给阿南。
“她死了。”
他的声音似极了数九寒冬的飞雪,不带一丝的温度,飞入阿南的耳中。
“死在了八年前。”
阿南拖着沉重的步伐,踩上了岸边的踏板,他的神情动了动,并未掀起多少波澜,又重归黯淡。
“你可知道为何我瞒着你不说?”沈华亭寒冷的眸子看着阿南,“你以为蛮蛮的死只是陆平昭的错?”
阿南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
“她失踪的那一晚,曾去过鹤颐楼,买你最爱吃的炙鸭肉。”沈华亭淡淡的说完这句,转身往回走,“那叫满月的丫头中了蛇毒,需要你的洗髓功替她清毒,我已将人带来。穿上衣服,随我回去。”
阿南的身体燃起一团火,一直灼到了心里。他逐渐红了眼,露出满眼的震惊!
“鹤颐楼……炙鸭肉……”
阿南反复喃喃着这一句。
“原来……”
他捧着衣服,颓然坐在地上,突然胸膛抖动,哧哧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往下落,他朝天大喊了几声,用力一拳捶向自己。
沈华亭没有停下来,心里却像是糜烂似的疼。
他本可以一直瞒着不说。
可阿南迟早要面对这个事实。
若他不在了,便再无人将阿南从泥泞中拉出来。
-
林舒听到从水潭边传来的嘶声,透着年轻的力量,却又哀痛无比。不禁心头一戚,动容落泪。
那是阿南的声音?
林舒看到沈华亭独自一个人回来,朝他身后望了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给他一些时间,我了解这小子,他会回来。”沈华亭拂去肩头落的几片雪花,淡淡说,“那丫头服了紫香丹,脉象平稳,三日之内蛇毒不会再扩散。”
他这么说林舒自然是信他。她抿抿唇,转头望向躺在床上的满月,说:“我能不能在这里小住几日,陪着满月?”
沈华亭沉默地看着她,林舒紧张地攥起了手指。还以为他会不同意,却听他低声开口:“你想住几晚,我们便不回京城。”
“我们?”
林舒怔怔,“太傅也留下来么?”
沈华亭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朝她伸出手,“本官带你去本官曾经住过的房间。”
林舒见满月安稳沉睡,她走过来,把手递给他,他握着她细细软软的手,牵着她去了东屋的一间房。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大床,两张小床。显然曾经住在这里的不止他一人。
云胡很有眼见,他让猎户跑了一趟,从马车上取来了储物箱里备用的被褥之物,跟进来铺在了那张大床上。
又点上了几根烛台。
端了火盆和烧好的热水,放了一些随带的吃食。今晚恐怕只能将就一点。
方才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关上门。
林舒解开斗篷,在房间左右望了望,搁在了一张条凳上。又脱下了几层冬季的衣裙,穿着最里头单薄的白色里衣里裤,率先哆嗦着身子爬进了干净的被褥。
只是上来的时候,那张大床嘎吱摇动了两下。她轻轻拍了拍,蹙蹙眉,“该不会半夜它塌了吧?”
林舒是吃过苦头,倒也没睡过这种床,既没床头,也没床尾,长长方方的一张木床架子,这是头一回。
“乡野人家的床大多如此,爱妾放心,本官与你在床上做点什么它也塌不了。”沈华亭亦自行脱下了身上繁厚的衣衫,朝林舒走了过来。
林舒揪着被褥,脸微微一红,“你说什么呢!”
就算、就算她很想……可今晚也不是时候。
沈华亭躺进来,不紧不慢地搭起一条手臂,林舒自然而然靠过来,枕在他的臂弯里。
“好安静哦。”
山中的时间,才只是傍晚,便有种与世隔绝的恍惚感。林舒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总觉着会被人听见。
她脑海里浮现寻常夫妻农耕而作,日落而归,夜晚相拥而眠的画面。
林舒挪了挪手臂,将两只手从他腰间穿过,半个身子抬上来,压在沈华亭的胸膛上,紧紧拥抱着他。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小声说:“在这种地方,住一辈子,好像也挺好……”
沈华亭近距离地深望林舒的眉眼,眸色也跟着微微一深。
他低下头凑近她,在林舒的眼睛上轻轻落下一吻,然后又略微抬起她的下巴,将冰凉的唇在她的唇上贴了贴。
林舒望着他,目眩神迷,也回了一个轻吻。她又小小声说:“不,不,不住在山里,便是去外面的世界,天南海北的到哪都好,去看山,看水,看大海,哪怕吹风淋雨,哪怕舟车辛苦,哪怕漂泊无定……我不想在这上京这一方天地里,一日三餐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我过过了,如果可以,我想换个活法……”
“该多好呀。”
林舒说:“可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梦想。”
“太傅可有什么梦想?或者是心愿?”她微微抬起脸,没等他回答,她抽起一只手,赶忙去捂住他的嘴,“好了,我知道了,颠覆清流!”
沈华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将捂住他嘴的几根纤细手指拿开,握着啃了啃她的指尖,说道:“我记得,爱妾的心愿不止一个。有很多个,都挂在窗前了。”
林舒眨着眼,她想起来,他到过林家。那他岂不是也看到了那条心愿?!
林舒轻咳了一声,弱弱的说:“都是许着好玩的,有的不当真……”
“嗯。”沈华亭默了一下,“哪条不当真?”
“就那条……”
“爱妾指哪条?”
林舒心想,这奸臣怎么这么不依不饶。她声音越说越小,咕咕哝哝道:“就……‘愿朝堂无……那个,乱臣贼子……大庸海晏河清……一百年……’这条。”她举起三根手指,“当不得真的!哪儿能一百年太平盛世呀!都是假的!佛陀看了也只会摇头说过分。真的!”
“爱妾把心虚都写在脸上了,这乱臣贼子可不就是指本官呢?”沈华亭呵的道,“否则你解释个什么劲。”
林舒一噎,脸涨通红。
“不理你了,你个大奸臣,你爱当乱臣贼子,爱认就认好啦!”林舒气呼呼的不知怎么反驳,又觉着他好像说的没毛病。
可她不是那个意思呀!
是怕他不高兴乱想到自己头上呀!
林舒把手收回来,抱着自己双臂,翻了个身,还拿屁股顶开他。
木床摇动了几下,噶次噶次作响。
林舒不敢动了。
过了好一会,林舒耳朵听着身侧的动静。他该不会睡着了?她正想找个理由翻回来,一条手臂穿过她的腰下,将她捞了回来,木床再次摇动了几下。
林舒又觉得这么快散气是不是不好,还想翻回去,沈华亭的声音淡淡压下来,“再多动几次,你猜外头的人他们会不会多想?”
林舒脸微微一红,真的不敢动了,乖乖地又抱住了他,还将一条腿搭上来,压着他的腿。
过了一会后,房间恢复安静。她小小声说:“那条不算数。”
沈华亭摸着她的头发,声音换上了低哑的温柔:“本官知晓。”
林舒弯弯眉眼。
两人安静了会。
也不知是否山中岁月太过安静,窗外的天地静静地落着雪。夜色朦胧暗下来,烛光照着黄色的光。
林舒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感到单薄衣料下,相贴的肌肤传来的温度。她忍不住用腿摩挲了几下他的腿,脑海中竟然浮现白日在马车上,他用手指对她做的那样事。
林舒忍不住抬头凑近他的颈窝,轻轻吹了口气,她微微一惊,面浮红晕。她在做什么呀!
沈华亭暗哑的目光落下来。心知少女的情窦是最热烈醇美的酒。
他对她又何尝没有欲?
身体里有团炽火。
与她一起的每一个夜晚都在燃着。
远处,从红叶寺传来锺声。
在山中悠远回荡——
沈华亭眸色一深,将棉被往上拉了拉,盖在林舒露在外的胳膊上,抬手抚过她的眼,说:“安心睡。明日,本官带你去红叶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