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坐在马车上,听到十五亮着嗓子的一声“驾”,两匹马拉着车子慢慢跑起来,车轮声粼粼落在耳旁。
她想着下一次再来看他们不知是多久,眉眼染上了一丝黯淡。内心则揣着一份忐忑不宁。
德叔看来是藏着什么话没跟她说,这就更加意味着林家过去有秘密。
——而这个秘密又很可能和沈华亭有关系。
于是林舒一路上都在琢磨,到底永寿元年那年沈华亭与他的家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舒想的出神,车外传来一些市井的喧闹声。
春华巷附近一带都是老街,本就不够开阔的街面两旁还支着不少的摊贩,又是下过大雪的天,车马穿梭其中,行驶起来很是缓慢,遇上拥堵时便会停下来一会。
林舒挑起垂帘望了一眼。两个官差打扮的男人在一家小店门前沽酒。拿过小贩手里细长的竹筒,往酒坛子里毫不客气舀了一大口先喝了。
那小贩眼里心疼不已,面上陪着笑脸,显然这些官差常这么干。
“二位差爷,咱们这是小本买卖……”
两个官差视若未闻,小贩只好陪着笑脸摇着头给他们将酒囊灌满。
官差只扔给小贩几个铜板,小贩忍气吞声地拿着铜板,打躬作揖,“二位差爷,您好走!”
官差脸上毫无愧色,满意地拿上了酒囊,当街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酒水入腹,才催着身体暖和了一些,大叹了几口气,便开始将满腹牢骚往外发。
“这个鬼天气,让咱们出来找人,往哪儿找?这人都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谁让失踪的是王大人家的女儿秀清姑娘,自打这女儿失踪以来,他便整日愁眉苦脸,衙门事也不办了,叫人满城的找他的女儿。这事情告到大理寺,大理寺的人都找不到,轮得到咱?行了,咱们敷衍敷衍了事得了。”
林舒放下垂帘,将视线收了回来。
王秀清。林舒记得第十盏美人灯上便是王秀清。是京府衙门王大人的女儿。林舒过去还见过一两回面。
林舒虽然记得那些美人灯的名字,但她并不知那些女子都死于什么时候。
想到王大人坚持寻找女儿的心情,而女儿却早已经命丧在杨嵩之手。林舒心头生出一丝怜悯之情。
只是,她忽然才记起第十一盏美人灯乃是她被杨嵩关进密室后才出现。
若照时间算,至少还有四个月。
对了。那女子叫“小环”?
林舒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她飞快从厚厚的袖兜里取出那只解连环,铜片拿出时晃动中簌簌一响,林舒面带愕然地看了许久。
解连环……小环?
-
锦衣卫衙门。
沈华亭带着一身血腥气从诏狱出来,清冷的眸子犹如一片寒潭。衙门外传来的吵嚷声落在他的耳中,其中不乏对他的唾骂之声,他面无表情朝门口处掠了一眼,“怎么回事?”
几个锦衣卫面色一懔,回禀道:“禀太傅……是几个臣子来闹着让我们衙门把人放了。属下立马就去把人赶走!”
沈华亭对着他们淡淡的一瞥,“既然他们有胆子来,本官怎好连面也不给?”
锦衣卫齐齐噤声。
沈华亭越过他们,不疾不徐地朝着衙门门口走出来,锦衣卫紧忙地跟上,冯恩随侍身侧,让人搬了张椅子。
几个官员见着了沈华亭出现,还当是他们总算把人给骂了出来。哼了一声道:“太傅原来在里头,你们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对朝廷的命官说抓进来就抓进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你们抓的都是清流之臣,对朝廷忠心耿耿之人,那些个乱臣贼子你们不去抓,却来残害忠良,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官员们扬声唾弃:“不要以为——你沈华亭坐上了高位,便可以在上京为所欲为!”
沈华亭往椅子上坐下,倚着扶手,坐姿闲散地望着他们,整个锦衣卫衙门耸立在他的身后,将他淡淡面庞衬得威容逼人。
他微微前倾,双腿分开,不急不慢的道:“锦衣卫为天子耳目,本官掌着诏狱,自当负起责任,纠察惩治为非作歹的官吏。几位大人是觉得本官做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有官员沉不住气,“我们都是朝廷的官吏,不是你沈华亭脚底下的蝼蚁,纵然你想要抓我们,也得拿出证据!否则,我们便要让刑部、让都查院、让大理寺来评评理!”
沈华亭掀起凉薄的眼皮,冷眼扫着他们,淡淡讥嘲地道:“几位大人想必是忘了,诏狱奉天子命,可直接拷掠刑讯,本官乃是按旨办事,三法司他们无权过问。”
他身子往后,靠回椅背,淡淡一笑:“简而言之,本官若想为所欲为,便可以为所欲为。”
几个官员的脸色涨得青红交加,指着沈华亭叱骂:“奸佞!!!”
沈华亭面无表情,“本官官职一品,几位大人辱骂上官,该当何罪?既然几位如此同情被抓的几位官吏,那便一起到里头待几日。”
“你说什么?!”
“几位大人且可放心。辱骂上官,罪责轻缓。本官不过是请几位进诏狱做做客。米日一升,棉袄裤鞋,当不会怠慢了,几位大人若是还想要在狱中写作半点公务,也不是不行。”
沈华亭当然没把话说完。
诏狱是什么地方,一旦进了,便是只待个三两日。好吃好喝好穿的供着。出来也得吓破半个胆子。就是不知那时他们还有没有这一身的凛然正气?
沈华亭起身回到了衙门里,冯恩立在铜盆架子前,服侍净手。
沈华亭瞥了眼林舒包扎的纱布,在诏狱底下染了脏污,他若有所思的一瞬,拆了下来,将手洗净,接过帕子擦了擦。
转身走回案前,不复刚才在衙门门口一身的寒意,淡淡的面无情绪。
“让杨嵩那畜生残害,扒皮制成灯的那十个女子名单可在你身上?”他淡淡的道。
冯恩怔了一下。立马从怀里取出一只秘筒,捏出来一张卷起的字条,展开了毕恭毕敬的递过来。
“奴才一直带在身上。未让任何人看到。”
沈华亭点了点头,拿了过来,眼神在第一个名字上一掠而过,只在后九个名字上头逐个看了一眼,又递给了冯恩。
“除了蛮蛮。去查查其余九个,是否有小名叫做‘小环’的女子。”
冯恩将字条收起来,疑惑了一下,说道:“这名单上的每一个女子,陆凤阳查出来的时候,便仔细去查过她们的资料。并无谁的小名叫做‘小环’。倒是也不排除曾用名,既是太傅吩咐了,回头,奴才让人再去查一查。”
“怎么?”冯恩皱眉,“有什么问题?”
沈华亭立在案前,眉眼笼着一层阴影,淡淡的道:“昨晚在十六楼,三更半夜时分,林家这丫头游荡起来,拿着一串解连环自言自语,嘴里不断重复一句话。”
他抬眼望向冯恩,眼神复杂,“你猜她倒是说了什么?”
冯恩皱眉。
沈华亭拿起纸笔写下来,撂下笔杆,递给冯恩过目。
冯恩看了一眼后吃了一惊。发怵地抬眼望向沈华亭,犹疑地道:“看来这林舒还真是知道杨嵩的这件秘密……?”
“可这桩事情,让杨家瞒得死死的。陆凤阳的探子查了两年,才找到进入那间密室的法子。林舒竟然会知道?倒是实在有些个古怪。”
沈华亭瞥着掌心,出了一瞬的神,“退下吧。这件事继续瞒着阿南,别让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