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见惯生死的老江湖，在全无防备的前提下看到一颗人头，也难免因受惊而失态。
孟霜这么安排，也是为了让陈继祖丢面子。只不过，她显然是低估了对手的胆量和沉稳。
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反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人头，如同在展览馆欣赏艺术品。
“刀法不错，刀就更厉害了。如果放到戏文里，一定是杀人不见血的神兵利器。这位倒霉的老兄，应该就是出卖阿婷的那个阿照吧？阿婷你看看，是不是他？”
孟婷虽然杀过人，也近距离接触过尸体。但是餐桌上突然摆一颗脑袋这种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虽然不至于被吓得大喊大叫，脸上厌恶终究是掩盖不住。
“我才不看这玩意。人死以后样子很难看的，我怎么认得出来？摆这么个东西在桌子上，吃什么都没味道了。”
孟霜计划落空，反应倒是很平淡：“不愧是过江龙，没那么容易被吓住。不过光有胆量是没用的。你和阿婷的事，不仅关系孟家脸面，也关系毒蛇帮的面子。我身为长辈，要个交待不算过分把？”
“孟董快人快语，那我也就有话直说。我这个人很简单的，绝不会让自己人吃亏，也不会让敌人好过。至于做朋友还是做敌人，选择权都在对方手里。他怎么选，我就怎么对待。福庆大仔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就保证他发财。谁想和我做敌人，我也保证他倒霉。”
饭铲头眉毛一挑：“你唬我！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和孟董讲话！就你那个东福阿，加起来也不过八百人，还不如我们毒蛇帮一个堂口人多。少在这里充老大！孟董说句话，我就送你上路！”
“你是饭铲头还是竹叶青？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宗智鹏的？他托我向你问好。”
“阿智在港岛？”饭铲头愣了一下，随即冷笑：
“你该不会以为，他的名字有用吧？就算他跑路之前，这种场合一样没有说话的份。你不要以为会几手功夫，有几颗菠萝弹就大尾。林北在特战队的时候，重机枪也用过。那又怎样？你现在能拿出菠萝？还是能打赢我们这么多人。”
“我听阿智讲，饭铲头、竹叶青和他情同手足，胆子大身手好，现在看没一句是真话。不仅不讲义气，就连胆量也没有。没有菠萝就不敢和人谈判，这种垃圾有什么资格出来混？”
“你说什么！”
饭铲头三角眼一瞪，手已经准备抓向陈继祖。
孟霜这时一声轻咳：“稍安勿躁。让港岛的朋友把话说完。怎么对敌人，大家都懂。但是你这个香江仔怎么对朋友，我倒是想听一听。”
“很简单，自己人荣华富贵，敌人就花开富贵了。福庆什么人，孟董应该比我清楚。他肯和我做兄弟，就是因为我能帮他发财。”
饭铲头接过话茬：“福庆？富贵？你少唬烂了！他什么成色，林北清楚的很。乞丐一个，拿什么富贵？”
“没错，他遇到我之前就很穷，遇到我之后就可以富贵。我离开嘉义之前，送朋友的小礼物就是一枚钻石。至于孟董，我也有礼物的。不过放在锦叔车里没拿上来。孟董可以让人去看一看，那些金饰珠宝虽然不值太多，但是几百万总是有的。”
见过宝岛人的短视之后，陈继祖就决定用自己身上这些钻石和珠宝金饰送礼。
虽然它们在黑市或者当铺可以变卖，但是能做这种生意的人，肯定会坑自己这个外地人。哪怕是被枪指着不敢给低价，也会惹出别的麻烦。
既然如此，还不如拿来送人情。只要送对了目标，它们创造的财富，就肯定在当铺或者黑市给的那点小钱之上。
果然有效。
哪怕是宝岛一线帮会，听到礼物的价值，也明显动容。
孟霜倒是沉得住气，饭铲头和竹叶青的眼神中都闪过一丝贪婪。
饭铲头朝两个小弟示意，两人忙不迭开门下楼。
孟霜则不动如山。
“祖哥好阔气！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发这种横财？又准备怎么关照福庆？”
“一笔很大的生意，不过……现在不能说。人多嘴杂，万一走漏风声，不是白白便宜外人？”
竹叶青面色一变：“你是在挑拨离间！谁是外人？”
“和我不是同一阵营的都是外人，有什么问题？”
孟霜举起烟杆，示意竹叶青闭嘴，等了约莫五分钟，那两名小弟去而复返。在饭铲头耳边要说什么，饭铲头咳嗽一声，其中一人连忙跑到孟霜身边低头嘀咕。
孟霜点点头：“我知道了。既然这样，你们都出去，让我们谈几句家事。”
饭铲头一愣。
来之前孟霜和饭铲头、竹叶青定的计划就是以力降人。在第一时间用绝对的暴力让陈继祖屈服，再由孟霜出来做和事佬，把对方拿捏住。
冲突是必然的，饭铲头、竹叶青就是负责暴力的武将。虽然知道陈继祖打死江豪，但毕竟隔着太远，对于其实力还是缺乏直观认识。
在饭铲头想来，陈继祖功夫再好也是没用的。这里不是擂台，不需要讲究公平。己方人多势众，且身上都有武器，这小子赤手空拳，不可能有胜算。
更别说自己和竹叶青身上都带着枪，必要的时候直接用枪指住，哪怕是霍元甲复活也没用。
可是还没等己方发难让香江仔吃到苦头，孟霜就开口叫停，让饭铲头有点不知所措。
看孟霜脸色，就知道她这个表态不是做戏，而是发自真心。
所谓家事，不用说就知道，是和发财有关。这小子身上肯定有一条财路，否则绝不会出手那么大方。
出来混自然求富贵，有财路谁不想听？
可是看两人态度决绝，饭铲头也没办法，只好和竹叶青对视一眼，招呼手下退出包厢。
几十名手下陆续离开，天人阁里只剩下三个人。
孟霜看了一眼身旁的孟婷，又看向对面陈继祖：
“现在没有外人，大家可以开诚布公。我看过你的资料，知道你有怎样的朋友，更知道你有哪些仇家。如果我像对待阿照一样，把你的头砍下来送到港岛，相信那位朱董一定非常开心。你那些珠宝金饰虽然值钱，但和朱董的身家相比，还差得远呢。”
“阿姨！”
“我怎么教你的！永远不要对男人产生感情！你如果想要男人，随便去找，就是不能动情。你老妈当年因为儿女私情害死全家，你还嫌不够啊！从现在开始，你如果再为这个香江仔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头一起砍下来！”
“孟董可以试试看。”陈继祖一声冷笑：“我因为阿婷的原因，所以对你礼貌。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没话说了。我不怕高君武，难道会怕你！从现在开始，你动她一根汗毛，我马上翻脸！”
“翻脸？”孟霜冷哼一声：“你该不会以为，一个人能对付我们整个毒蛇帮吧？”
“孟董真以为自己可以代表毒蛇帮？据我所知，你们毒蛇帮有八大山堂。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一个堂主都没有看到。一个空壳把子凭什么代表帮会？何况你只是把子的女人，没资格算把子。我如果去八大山堂拜山，答应帮他们富贵。他们是帮我打你，还是帮你杀我？要不要赌一把试试看？”
孟婷看向陈继祖，连连摇头示意其闭嘴。
但是陈继祖态度非但没有变好，反倒是越发的狂妄：“我和高君武误会一场，充其量就是做掉他几个不成器的手下。你猜，我要是答应和高君武合作，再赔一笔钱给他，他会怎么选？是和我合作还是继续和我打？何况还有大联盟。本省挂看你们不爽很久了，有机会打你肯定不会放过。真以为手下这些老弱残兵天下无敌？饭铲头、竹叶青名字就够凶，两个人加起来快九十岁，有多够打！你手下比他们厉害的武将有多少？三个？五个？要不要都招呼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孟霜看着陈继祖，手上烟杆越转越快。脸上依旧如罩冰霜不见喜怒。
“很久没人这么和我讲话了。阿婷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你能给她这些，她喜欢你也很正常。不过我不是小孩子，没那么容易骗。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这么大面子和我们合作？就因为能打？”
“我说的不是拳头，是人脉关系还有这个！”
陈继祖指向了自己的头。
“你是认为毒蛇帮缺钱？”
“毒蛇帮不缺钱，但是也不会嫌钱多。何况现在雷董出事，毒蛇帮的钱，更像是一根导火索。处理得不好，整个帮会都被炸掉。在来的路上，我就考虑一个问题。如果雷董现在挂掉，他的钱属于谁？孟董？八位堂主？还是他儿子雷世刚？”
孟霜的烟杆不再转动，而是指向陈继祖的头：“你在质疑毒蛇帮的团结？要不要我现在就把八大堂主喊来，和你当面对质？”
“这句话如果雷董说就没问题，至于你……大家自己人，就不糗你了。不管你多厉害，在他们心里，你只是个护士不是把子。做大的哪那么容易？当帮主首先要够打，其次要有本事发财。雷董的财路是他的，你没有功劳，下面人凭什么听你话？帮主不是皇帝，想要世袭也要有本钱才行。到目前为止，孟董做过什么事值得兄弟们为你卖命？”
关于毒蛇帮的成立，陈继祖也从张福庆和阿盼嘴里有所了解。
名义上看，宝岛的帮会就是三家，如同三国演义角逐天下。实际上细分下去，就不是那么回事。
每一个大势力，都是由若干小团体组成。其本质上和港岛社团没什么分别，无非是有人出来做代表，把小势力合并为一。
眷村出身的帮会很多，像张福庆虎社这种规模的社团多如牛毛。
大家都是军人子弟都是外来人不假，和本地人有矛盾也是真的，但不代表眷村子弟之间就是一条心。哪怕眷村第一代人，也不会因为战友关系就真的亲如兄弟，更不能指望下一代。
本省挂和本省挂有矛盾，外省挂之间一样矛盾重重。有些时候眷村子弟之间开战，必打本省挂下手更狠。
毒蛇帮能在这种环境里打出来，让八大山堂甘心加入。除了雷利自身的实力够强、白道关系过硬以外，最大的本事还是赚钱。
雷利擅长交际又有过人的头脑，属于天生的捞家。
早在毒蛇帮成立不久，就开始积极外扩，在日本找到合作伙伴，共同做偏门生意。
雷世刚在宝岛惹出大祸，酒吧里面开枪打伤立委的儿子，都能成功跑到日本避难。就是因为雷利和日本帮会长期合作走私，彼此之间交情深厚，日本相乐会答应提供庇护。
平常的时候，雷利像生意人多过像江湖人。真到了开战的时候，又如毒蛇一般，不动则已动则致命！
宝岛江湖人往往把雷利和毒蛇帮等同，认为这个帮会名字和创始人的性格密不可分。
当日八大山堂就是因为跟着雷利有财发，和他作对就有可能没命，才不得不加入甘居人下。
这个合作基础本身就不牢靠，现在雷利出事，八大山堂难免有异心。
而且雷利发的是偏财，数目很大，但是没有多少可以见光。
平时开销当然没问题，一旦官方有个风吹草动，他的财产九成以上说不清楚来历，完全可以当黑钱没收。
雷利本人白道关系过硬，可以护住黑钱，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孟霜一个外来人，是否有这个本事就难说。
其实即便是雷利自己，也未必就真的能护住自身财富。
他依靠出身关系，和白道中人来往，关系主要是先总裁身边的几个红人。
现在换了总裁，剑锋总裁肯定会用自己人，雷利的关系还能用多久也是未知数。
雷利肯定想过转移财产或是洗白，但是在宝岛这个大环境下，这些事不是想做就能做到。
金融管控，管的是所有人。对老百姓来说，管的就是那点可怜积蓄。对于黑白两道大人物来说，管的就是身家。
在这个圈子里你可以占据巨大财富，也可以拿钱出来享受。但是享受的圈子仅限于宝岛，一旦想要把钱拿到宝岛外面，就可能面临出局。
陈继祖敢打赌，雷利手里掌握着数目惊人的现金。而这些现金，又说不清楚归属。
自己就是坐馆，对这种事最清楚不过。这些通过帮会势力以偏门手段赚来的钱，可以说是雷利私人财产，也可以说是毒蛇帮的公款，属于怎么算都有理的那种。
雷利活着没人敢说这种话，换孟霜上位，下面的人肯定会发难。
她在宝岛黑白两道都缺乏过硬关系，又有这么一笔巨款，怎么看也是取死有道。
“我让孟董把弟兄们请出去，是为了说几句真心话。你手段厉害，借阿婷搅混水，把雷董调到嘉义，再安排人行刺，把罪名丢在高君武头上。希望挑起两大社团火并，借机削弱双方实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到时候你会让八大山堂的人顶在前面，借机削弱他们的实力。当然，总部也要死人，否则你怎么给下面交待？饭铲头、竹叶青，还有房间里那些。最后能剩下几个，也要看妈祖婆是不是保佑。我承认，这是个不错的计划。但是这个计划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容错率。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你的处境就会很麻烦。如果现在我去和高君武合作，让他到日本找雷世刚回来和你争龙头，你有几分胜算！”
孟霜的手握紧烟杆，指节泛白。
“你威胁我！”
“我是帮你。外面那些笨蛋也知道要分本省外省，我们都是港岛人，又有阿婷的关系，应该互帮互助才对么。我和阿婷关系怎么处理是私事么，你要做把子，肯定是要把公事放在私事前面，这总没错吧？我什么背景你既然知道，那就应该清楚和做朋友比做对手好得多。至于朱炳那个混蛋你就不要想了。他是富翁你们是社团，大家不是一路人。他现在已经是上流社会的人，不会再和帮会牵扯太深。何况港岛不仅有ICAC，也有政治部。跟你们牵扯太多，他会有麻烦。在港岛，你能找到的合伙人只有我。”
“合伙人？口气越来越大，你说说看，拿什么和我合作？你那个八百人的社团？还是黑鬼明这个华警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