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岛，艋舺。
一家名为“枫林阁”的酒家门前立了“东主有喜、暂停营业”的招牌。大厅内站满身穿西装，满面凶相的壮汉。
这家酒家有着非常明显的日式风格，明显是日占时期遗留产物。
自进门开始数，右首第二间包间内，几个男人盘膝而坐面色阴沉，房间内气氛压抑针落可闻。
整个酒家都是毒蛇帮的物业，酒家的老板，也为了保全产业加入毒蛇帮，成为帮中“心意大爷”。
不过他虽然是老板，却没资格列席这种级别的帮派集会。现在房间里的八个男人，正是毒蛇帮下属八大山堂的堂主。
从地位看，他们类似于港岛社团里面的堂口负责人。各自控制一片地盘，手下也有自己的门生子弟。但实际上，他们的地位比港岛社团的地区扛把子或是堂口话事人要高得多。
和宝岛其他几个外省挂一样，毒蛇帮同样出自眷村。帮主雷利本是空军子弟，带着一帮眷村兄弟草创毒蛇帮，为了对抗其他帮会，又邀请各路外省挂大仔加盟入帮，让毒蛇帮势力迅速发展壮大。
这种创业模式的优点是发展快，缺点就是统治力度不如同为外省挂的五湖帮来得强。
八大山堂堂主和毒蛇帮总部的关系类似于加盟，而不是上下级。虽然雷利这些年一直效法那位已经挂掉的总裁，想要统合搞集权，但效果并不十分明显。
为了控制这几个堂主，雷利采用传承自前清的御下之术。故意挑动几位堂主内斗，让几个人互为仇敌，彼此不能相容。自己在中间左右调停坐收渔利，也确保任意一个堂口都不具备反对自己的能力。
八大山堂堂主积怨已深，像是这样聚在一起饮茶谈天，本就极为反常。更别说现在只有几位堂主，并没有毒蛇帮总部的代表在场，这就显得蹊跷。
八人中年纪最大的，乃是五圣山山堂堂主洪立。他的势力虽然不是最大，但是年纪老资历深。且也是空军眷村出身，和雷利拜过把子，因此说话有些分量。见众人不语，他咳嗽一声主动开口：
“把子这次在嘉义出事，虽然警方还没有查出是谁做的，但是用屁股想也能想到，肯定是五湖帮的人。高君武摆明了和我们过不去，我们如果不拿个态度出来，下面的小弟还怎么有脸在外面混。更是会被那些本省挂，尤其是大联盟的人笑死。”
锦宝山堂堂主叶孝礼不过三十五六，算是比较年轻的堂主，听到这话不阴不阳说道：
“态度？我们够资格给态度么？做大的不说话，我们乱讲，小心被人怀疑要造反！再说报仇也要讲证据，无凭无据就说是五湖帮。我看洪董用屁股考虑问题习惯了，已经忘了脑子是什么东西。嘉义是春宝山堂的地盘，这件事还是要问问阿俊。”
春宝山堂现任堂主萧俊年纪最小，不过二十出头，本就是仓促接任根基不稳，又没有什么江湖经验，被叶孝礼一句气得脸色发白，猛地一拍桌子：
“礼哥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勾结外人谋害把子？我警告你不要乱讲话！我要是心里有鬼，怎么可能从嘉义赶过来！”
“阿俊这么冲动做什么？话都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过。再说把子在你的地头出事，难道不用负责的？要是善宗在这，绝不会用这种话开脱。出来混一点担当都没有，怪不得下面那些小的不服。”
“你说什么？够胆再说一次看看！”
手下小弟最多的太华山堂堂主王权开口连忙开口：“一人少说一句，难道还嫌丢脸不够啊？把子被人暗算现在生死未卜，自家人又在闹内讧，如果这样下去，不用人打，毒蛇帮的名头自己就烂掉了。”
洪立点点头：“阿权说的没错。”
叶孝礼语气依旧：“我看啊，还是要咱们那位先总裁说得对，攘外必先安内！自家连个做大的都没有，谁有资格出面和人家谈判？难道我们几个堂主去和人家五湖帮、大联盟的把子谈啊。那样恐怕才是笑话！”
“礼哥这么说，就是想要争龙头。看来是志在必得了？那我今后是不是要改口叫你把子？还是孝礼大仔？”
说话的男子四十出头，既高且壮肌肉发达，体魄如同橄榄球运动员。一颗光头油光锃亮，两只牛眼炯炯有神，正是八大堂主中，洪发山堂堂主牛雄。
他在宝岛特种兵营训练时，曾经一人打败三名教官联手，号称毒蛇帮第一战将。
他一发话，叶孝礼也不由得收起几分狂态：
“雄哥不必拿我开玩笑，我什么身份，毒蛇帮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当家。我只是不甘心给一个港岛女人骑在头上！八大山堂和把子是联合不是归顺，整个毒蛇帮我们人人有份！现在把子是死是活没人知道，那个女人挟天子以令诸侯，难道我们就这样听她摆布？”
上个月，毒蛇帮帮主雷利以及近身眼镜蛇在嘉义遭遇暗杀，眼镜蛇护主身亡，雷利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雷利的老婆已经不在人世，儿子雷世刚早年因为逞强闯祸逃往国外，到现在也不敢回来。雷家并没有当家人，雷利这两年的伴侣，是以私人医生身份入住雷家的孟霜。
本来社团大佬搞女人不算什么事情，孟霜又是从港岛偷渡到宝岛，连合法身份都是雷利帮忙搞定。这种怎么看都是女仆的角色，谁也不会放在心里。
但是没想到孟霜的手腕远超所有人想象，没用多少时间就把雷利迷得神魂颠倒，对她言听计从，甚至让她参与社团事务。
雷利遇袭后，第一时间赶到嘉义接人的，也正是这个孟霜，行动速度甚至超过了嘉义地头蛇萧俊。毒蛇帮本部的大将饭铲头、竹叶青也甘愿听从其调遣。
事发之后，八大堂主去看望过雷利，确认老大现在还活着，但是意识并不清醒。所有的命令，都是孟霜发布。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算是被她玩得明明白白。
在叶孝礼想来，其他几个堂主哪怕对自己不满意，也不会接受孟霜这种港岛女人掌握毒蛇帮大权，自己这个提议肯定会有人附和。可是几分钟过去，一个搭腔的都没有。不由得怒气上涌，脸色也变得阴沉。
“你们什么意思？真打算让那个港岛女人当帮主？”
洪立摇头道：“话不是那么说的。那个女人的手段大家心里有数，把子把她当成心肝宝贝，谁要是说她一句不对，就要动家法。你现在动她，把子万一醒过来，谁担待得起？”
王权也说道：“孟霜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之前就盘过她的底。她和港岛那边的社团也有关系，据说她阿姐当年也是出来混的。”
“那又怎样！”叶孝礼不屑一顾：“她阿姐哪位啊？报个名号出来听听。出来混的就多了，难道个个有面子？”
“她阿姐的名号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她在港岛可以找到关系。我这里最近收到风声……”
八大堂主中，王权不但手下人马最多，而且交际极广，包括在港岛也有自己的人脉。他一开口众人都看向王权，只听王权说道：
“孟霜从港岛请了杀手过来，准备为把子报仇。”
又是一阵沉默。
叶孝礼一阵冷笑：“杀手，报仇……难道宝岛人死光了？需要从港岛请杀手。她这分明是要借兵来对付我们。好在我早有准备！看看是她快还是我快！”
四部黑色日产GTR停在枫林阁门前，车门开启，总计十三名男女从车上下来，所有人都是西装革履，动作整齐划一。
为首之人三十上下，神情傲慢眼神冷厉。对于出来迎接的叶孝礼及其部下不屑一顾，哪怕叶孝礼主动伸手，他也只当没看见，大步走入酒家大厅。
其他几名堂主都在大厅里等候，望着走进来的这一行人神情复杂。
哪怕是众人里面年级最小的萧俊，也能感觉出这伙人不是好相与。一个个盛气凌人敌我难辨。如果不是叶孝礼已经介绍了他们的身份，这些人多半就要采取戒备甚至是武力对抗的姿态。
为首之人扫视一圈，冷冷开口：“我叫九鬼英吉，来自东京。是你们的少主雷世刚向我们社长求援，我才带着手下过来帮助你们。我的祖父当年来过这里，只可惜没能回去。连带我们九鬼家族的传家之宝，也下落不明。我这次来，最主要的目的是寻回传家宝物，第二是帮你们解决麻烦。我对你们的要求非常简单，只要不妨碍我做事，就可以生存下去。”
他这份态度，明显是没把几位堂主甚至整个毒蛇帮放在眼里。
这些人都是社团大佬平日横行霸道，哪里受的了这种气？
牛雄怒火上涌，“相乐会九鬼英吉，我听过你的名字！听说你是社团出名的讨厌鬼，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至于你爷爷的宝贝，我看还是不要想了。宝岛当年好多游击队，最喜欢用炸弹，说不定你爷爷和他的宝贝，都被炸上天了。”
九鬼英吉目光一寒：“你是？”
“洪发山堂，牛雄！”
九鬼缓缓解开西装，露出里面的白衬衣，在胸口位置，绣着八重梅纹。
“你们少主说过你的名字，看在他的份上，我不会杀你，只打断你一只手就够了。”
一声怒吼，牛雄咆哮冲出直取九鬼。
九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随即出手！
刀风呼啸，刀气纵横，山间林内，无数落叶被刀风卷动围绕着持刀之人身周盘旋。随着持刀人一刀劈出，这些树叶化作钢镖向前飞出，多多之声不绝于耳，片片树叶嵌入树干。直面刀锋的一棵大树在一声爆响中炸开，朝着左右方向倒下。
烟尘弥漫。
烟雾散去，老人收刀而立，看向身后的林映秋和英男。
刀锋如水闪烁寒光。
“这把刀的主人，是一个日本人。他的刀很好，但是刀法很差。如果不想像他一样，保不住自己的宝贝，就要练好功夫！”
林映秋紧咬朱唇沉默不语。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被老人强制参观那些珍藏的情景。
寒光闪烁的武士刀、中式佩剑、西洋剑……形形色色的刀剑，每一件都锋芒毕露，每一件都可以算作神兵利器。像是这口堪称宝刀级别的武士刀，在藏品中只能算是寻常。
如果只是这些，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老人收藏的并不只是武器，还包括武器的主人……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但是依旧不能从那种强烈的精神刺激中走出。
那一颗颗用特殊药物处理过的人头，不知放了多少时间，依旧保持着死前的样貌。既没有腐烂，也没有发出异味。
数十颗码放整齐的首级，从面相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林映秋忍不住冲出房间呕吐不止，可是不等吐完，就被老人拎回来，强制她看了整整一天。
“练武就是为了杀人，学我的剑法，更是要放开手脚杀才行。现在没让你杀人，只是看死人头而已，小儿科了！连看都不敢看，将来怎么砍下你老公的头？”
虽然林映秋不是医生，但是也能确定，老人的精神肯定不正常。
不过他的身手并没有因为精神影响而变弱，包括警惕性和思维，也没有被精神病影响。
疯子不是弱智。
他在剧组可以完成拍摄，也能正常经营那家半死不活的医馆。如果他不是时不时陷入精神分裂状态把自己想象成武侠人物，以及诡异残暴的行事手段，和正常人就没什么分别。
即便如此，疯子依旧是疯子，尤其是这个疯子足够危险……
刀被丢出来，林映秋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住。直到这时，林映秋才发现这柄东洋武士刀并没有刀柄。自己握的地方，实际是武士刀的刀茎也就是“柄心”。
虽然刀茎本身没有开刃握持不会受伤，但是没有装刀柄的刀茎就是细铁柄，握着它非常不利于发力。
他就是用这样的刀，完成了刚才的动作？
老人点点头：“很好！走神的时候，也能作出反应，这已经不错了。从现在开始，挥刀一千次。如果挥不到数字，就没有东西吃。如果你偷懒或者想逃走，我就挖下你一只眼睛送给你老公当礼物。”
“你怎么知道阿祖在哪？”
林映秋忍不住说道。
老人理直气壮：“他迟早会来的么，眼珠保存起来虽然困难，但也不是做不到。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再说了。”
林映秋知道，这个老人不能按照常理思考。他对自己欣赏是一回事，是否会伤害自己又是另一回事。只能硬着头皮，举刀走向一棵大树。
英男这时候问道：“师父，我做什么？”
“你……你……你，算了，你马马虎虎抓一百条蛇回来吧。”
“师父师父，我记性不好，又忘了你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了。”
“胡闹！年纪轻轻的，怎么记性那么差？是不是偷偷吃毒药，吃坏了脑子？师父我是剑仙雷剑飞，你是醉娃！快去干活了！”
林映秋清楚地记得，老人昨天还自称无敌门主独孤无敌，给英男的任务是三天之内抓一千条毒蛇好去对付燕冲天。
他病的越来越严重了。
如果这样下去，他随时可能彻底失控，自己的处境也就更加危险。
阿祖……你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肯来？我不想你来，却又不想你不来，你明不明白？
宝刀挥舞，绝望地做出一记记劈砍动作。
刀锋舞动、汗如雨出。哪怕是在家被老爹按头练剑的时候，也不曾吃过这种苦。但是现在，却不得不如此。
日光顺着刀身照在刀茎上，八重梅纹依稀可见。
嘉义，乐都夜总会。
一间包房内，两对男女坐在沙发上，隔着一张茶几对谈。
两个男人都是四十几岁，一个身材矮胖臃肿，怀里抱着个二十几岁穿低胸装的美女。另一个高大挺拔，怀中美女三十出头，一身和服做东瀛打扮。
那个矮胖身材的，正是嘉义刑警队长李忠明，而在他对面那个棱角分明眼神凶悍的，正是宝岛五湖帮帮主高君武。
五湖帮昔日曾是宝岛第一帮，但也因此被官方盯住。在持续的专项打击下，整个帮会差点散掉。
多亏高君武一力撑持收拾残局维持住帮会元气，又在先总裁挂掉后重整旗鼓，让五湖帮重振声威。虽然不复昔日雄风，但也是宝岛的一线帮会。
五湖帮手下人强马壮，帮会于地方和高层都有关系。李忠明这个嘉义刑警队长，在身为帮主的高君武面前显然不够看。
正常情况下，他这种身份就算是想要见高君武一面，都是难如登天。五湖帮任意一个堂主出面交涉就算是给面子。
只不过如今情况特殊，高君武又恰好在嘉义，才有了这么一个机会。
也正因为此，李忠明姿态放得很低，不敢像对寻常帮会分子那样动辄恶语相向。
“君武大仔是明事理的人，兄弟不过是当差，做事身不由己。如果说错话，还请不要见怪。”
高君武手拿雪茄面色阴沉，吸一口雪茄，喷出淡蓝色的烟雾。
“李队长客气了，你是伯公我是兄弟，哪怕帮主也不过是烂仔。在你们公职人员面前，又怎么敢威风呢？”
“哪的话？谁不知道君武大仔你的手段，可见我就是给我面子，我也不敢不知好歹。只不过毒蛇帮那边也不是好对付的，兄弟我两大之间难做小，大仔还请多多体谅。”
“老雷的仇人那么多，为什么非要盯着五湖帮不放？难道他被人砍就一定是我动手？我们都是眷村出身，父辈还是战友，就算有什么过节，也犯不上下杀手。如果我是你们，就去问大联盟的伟聪，或者牛埔的靖盛。”
李忠明手里拿的是一根美国骆驼，闻言摇头苦笑：“我们问过了。伟聪大仔说，如果是他做老雷就不是重伤，牛埔笑我们是白目。老雷这两年被那个港岛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做事乱七八糟。他恨不得老雷多活几年，毒蛇帮彻底变成菜蛇才好，怎么会去动他？可是你也知道，如果事情没有结果，事情就会失控。当然兄弟这里没话说，可如果地检署加入，或者调查局直接入场……”
听到调查局三个字，高君武眉头也皱了皱。忽然说道：“我记得最近出了个很悍的强盗，专门打劫地下钱庄和讨债公司。号称都市罗宾汉，这个疯子抓到没有？”
李忠明干笑两声：“这……恐怕不行吧？毒蛇帮不是小堂口，随便交个人出去恐怕难以过关。”
“毒蛇帮不是小堂口，难道五湖帮就是小角色？他们说和自己无关李队长就相信，我讲就不信！难道就因为案发时我在嘉义，就要扛下这件案子？当我什么？我给调查局面子，给一个交待。不满意就开战，我奉陪到底！”
李忠明深知高君武背后的关系非比一般，自己这个刑警队长肯定是惹不起，只好赔笑认错，又给高君武敬了两杯酒才说道：
“这件事让上峰决定，小弟只负责执行。至于上面怎么想，小弟就不好乱猜。另外兄弟收到线报，有人从港岛找了杀手过来，君武大仔最近出入多加小心。”
“杀手？”高君武冷笑一声：“我出道的时候，绰号就叫杀手！好啊，我倒要看看香江仔有多厉害。多谢李队长的提醒，大家兄弟，今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闲聊几句，高君武推开怀中东瀛打扮女子，借故上厕所来到外面抓起电话：“让鬼头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