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旅社。
赖小妹帮着阿海将一口长条铁箱抬进卧室,直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阿海将一条崭新的手帕递过去,赖小妹接到手中,一边擦汗一边问道:“海哥,这里是什么?好重啊!”
“一些没什么用的废品,是一伙泰国客人留下的。他们运气不好,带了东西过来,没命带钱回去,这些东西就便宜我。其实在港岛,它没什么用,最好也不要有用。”
赖小妹听得稀里糊涂,不过看阿海的神情,能感觉到,这箱子里的东西绝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看看箱子又看看阿海:
“既然没用,搬它做什么?”
“让你锻炼身体行不行啊?你身体那么差,当然要进行强化训练。我总算知道阿祖为什么烦你,每天只知道问问题。”阿海摇头一笑:“好了,坐下喝口水,今晚不要离开。”
“有……有事?”
“希望是没有,不过很多事说不准的。不过你放心,这家店是我的,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是我这个老板挡在前面。只要我没躺下,你就不会有事的。”
作为城寨里走出的女孩,赖小妹虽然看上去清纯天真,实际上对于世道凶险的认知,要比这座城市里大多数同龄人更清晰也更敏感。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阿海,忽然问道:
“是不是我老公有事?我看海哥你一天神神秘秘的,肯定是有事瞒着我。”
“除了那个人不是你老公以外,别的全都正确。小妹,不是谁从城寨带你出来,谁就是你老公的。阿祖没这么想过,你也不用这么想。外面的规矩和城寨不一样,你只是欠他的钱,不欠他的人。他带你出来,是为了让你有机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让你做他的附属品。”
“这些话我老公都说过了。他让我自己选择生活,我选做他的小老婆啊。不可以么?”
阿海咳嗽两声没有言语。
赖小妹嘀咕道:“难道不对么?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我们能遇到,还能带我出城寨,肯定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安排的最大么。对了海哥,我要不要现在就买好麻布纸钱。”
“干什么?”
“如果我老公被人砍死,当人老婆的当然要给老公披麻戴孝了。”
“我以为你会难过。”
“我老爸自杀的时候,我也很难过,可他一样死掉了。难不难过日子都要过,当然要先想好怎么办后事。城寨每天都在死人,如果死了人就要死要活,大家全都活不下去。”
“如果阿祖知道你说这些,第一个砍死你啊!”阿海看看赖小妹,无奈地摇头叹息:
“我真是服了你,总之你自己想好。江湖路没那么容易走的,打打杀杀是家常便饭,这次没事下次也难说。你应该知道,他不喜欢你的。你这么年轻,不要自讨苦吃。”
“城寨的人,其实没有那么多想法。未来啊前途啊,跟我们没关系的。只要今天还活着还开心就够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了。至于喜欢不喜欢,也没那么重要。我没见几对夫妻是因为互相喜欢在一起的。再说他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也不喜欢。如果实在不喜欢就休了我,但是现在一天没休,我就一天是他老婆。”
阿海无奈摇头,拉过椅子对着门口坐下,背对着赖小妹说道:“麻烦你把床头那半瓶威士忌给我。对了,你不会装子弹?不会的话我教你。”
柴湾,疗养院病房中。
白眉看着病床上的老人,无奈地呼出一口长气。
“前几年是外面的人说我要把你吞掉,这两年下面那些小的也这么说。再这么传下去,我怕自己都把这话当成真的。”
七叔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些音阶,一众联和红棍谁也听不清内容。
白眉一笑:“那些当然是傻瓜了。他们也不想想,那个臭小子是怎么跑路的?坐船阿!难道从柴湾的码头走?如果不是我安排码头又亲自安排人手护送,他有九条命都不够用啊!真服了他,居然给有钱人戴绿帽子,出了事又没本事扛,只想着让你这个做爷爷的安排他跑路。有一句说一句,要不是看你面子,我就打死他了。因为他一个人,害了整个东福,也害你变成这副德行,你当我不气啊?谁让他是你家三代单传,我又欠你一条命,没办法了。”
他的手在床边轻轻拍着:“以联和如今的实力,要吞下东福无非是一句话的事。他们也不想想,这么容易的事,我为什么不做?我如果不这么说,他们就真的要吃你了。我故意散消息出去,就是为了让外人都以为我要拿下东福,他们敢下手就是跟我抢饭吃。没我说话,东福这个堂口早就没了。”
七叔的眼睛眨了几下,嘴里发出的声音更大。
“你跟我不用说谢,没有七叔就没有我白眉。我不帮你谁帮你?师爷谭这个王八蛋,还是什么白纸扇,给我擦鞋都不够资格!在陆羽茶室说把柴湾的码头让给我,然后东福在屋邨的地盘归号码帮,说的好像东福的地盘已经是他一样。妈的!我如果真想要不会自己拿!用得着他让!真以为号码帮天下无敌啊?如果是十年前,我在茶室就打死他了!拿条子吓我!等条子来,他已经下去卖咸鸭蛋了!”
七叔的声音小了一些。
“我知道,当年你教我的,戒急用忍,遇事不可冲动么。你看,我这几年已经很少动手打人了,有事都是让小的们动手。外面已经有人在说,我的白眉拳是花架子唬人的。”
白眉说到这里一阵大笑,七叔则嘟囔着什么。
“我来当然是想见你,以前都是偷偷来,连木头都不知道。这次大张旗鼓,以后再想骗外面那些傻瓜就难了。我也是没办法,不这样真的怕你有什么意外。不管师爷谭还是木头,我现在都信不过。木头忠于社团,不是你七叔。这几年他肯打工为你挣药费,也是因为你是坐馆。如果他是对你这个人忠心,就不会给社团找新坐馆了。”
七叔这次并没出声,只见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流出。
白眉取出手帕为七叔擦着泪水。
“看开一点了,这种事很平常的。我们捞偏门的,哪有那么多忠臣孝子?能保你这么多年已经不容易了。我也想过了,不管怎么说也是黑鬼明的马,也有资格当东福坐馆。听说他人还不错,他当坐馆总好过师爷谭那个王八蛋。再说有我在,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只担心一件事,他到底打不打得赢泰山?”
警署内。
神情沮丧的刘正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他的衬衫扣子全部解开,露出里面的竹甲。
“我解释过很多次了,我拿剑只是锻炼身体,这也犯法啊?”
对面的警察看着刘正民身上那副甲胄,强忍着笑意板着面孔说道:“锻炼身体就不犯法,但你老兄这副样子,说自己去锻炼身体,当我们白痴啊?你那把剑那么夸张,扮独孤求败都行,身上还穿着护具,出租司机不报警才怪!再说锻炼身体需要跑去九江街么?”
“那边空气好,不行啊?”
“空气好,我看未必啊。”警察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铁狼哥已经打过电话了,大家自己人,不会为难你的。今晚在这住一晚,天亮就放你出去。”
刘正民精神一振,连忙把头朝警察那边凑了凑:“大哥,都是自己人,何必为难小弟?”
“为难?我们是救你啊!”另一名警察终于开口:“你知不知道今晚九江街什么情况?出手的都是什么人?你这副德性去了只能被人砍死!混混就见得多了,砍人穿护具……事情已经说清楚了,继续录口供,姓名……”
刘正民一阵绝望仰天长叹:“师弟……师兄没用,对不起你!”
“师兄,好身手!”
泰山势大力沉的一斧并没有砍中枪杆,而是砍在了陈继祖及时递出的钢管上。一声脆响火花四溅,钢管的前端竟然被生生砍去一截,变成了一个斜茬。这一击的力道之强不问可知,陈继祖的手腕也震得一阵酸胀。
这个混球力气真大!
马腾龙大枪变招,从刺胸变为锁喉,牛皮这时候则挥舞军刀接下这一击。作为俭字堆当家红棍,牛皮实战经验丰富身手也不弱。军刀对长枪,一时间也能维持不败。
马腾龙大枪换把,从远攻变成近防,挡下砍向自己的刀锋,陈继祖这边则把短了一截的钢管当作花枪,依旧是以五郎八卦棍的枪招挑打。
“泰山不对劲!”马腾龙语气低沉说话不多,听得出他的呼吸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均匀。持续的高强度作战,显然已经让他的体力濒临极限。这种勇猛的状态,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交给我!”陈继祖一声大喝,马腾龙弓背弯腰,陈继祖一个翻身,从马腾龙身上翻滚而过。长枪击远钢管护身,两兄弟第一次配合实战,便是默契无比,牛皮怪叫连连仓皇倒退,险些就被大枪戳中。
可以不管大只茂,但是不能不管马腾龙。不管是为了兄弟情分,还是这条枪给自己带来的帮助,都不能弃之不顾。
刀仔、赵子彬这时候也已经陷入缠斗状态。
城寨的社团敢打敢拼不要命都是真的,两个社团这次出阵的也是实打实的精锐,就算是和孝字堆四九打,一个也能当两个用。可是港岛社团实力排名的话,城寨的社团肯定比不上外面。不是因为身手不行,而是因为没钱。
社团穷,就养不起太多门生。单打独斗厉害,拼命的能力也强,可是总数太少。在城寨里打还好一些,出城寨打能动用的人力非常有限,两个社团的打手加在一起就是五十多人,和孝字堆差了一天一地。
孝字堆的人倒下一批就有一批补上,甚至让人产生对手杀不完的错觉。赵子彬这边,则是倒下一个少一个根本没得补充。
不要命不等于不会死,敢杀人也不代表对方就肯定会怕。精兵政策并不能弥补兵力带来的差距。几十个亡命打仔,显然不是泰山这边数百人的对手。如果不是有潮义胜的人,城寨这边早就已经被打崩。
饶是如此,赵子彬和刀仔身上都已经受伤,不过两人都是从底层一路杀出来的红棍,根本不在意这点小伤,反倒是越战越勇。可是他们再能打,也就是勉强维持局面,不可能逆转乾坤。
社团之间的战斗,本就是倚多为胜。哪怕多出一百人,就足以决定战果。这种差距一倍以上的群战,根本没法打。
正常情况下,基本就是泰山这边碾过来,陈继祖这边后退溃散,从对攻变成追逐,号码帮门生追着这些人砍才是。
之所以目前还能维持,就是因为战场环境限制,泰山的人马无法全部投入战斗。随着长乐街左右两侧防线崩溃,下一刻只要这两路人马发动进攻,战场形势立刻就会变成一边倒。
泰山显然也明白这点,仗着自己身高臂长,消防斧舞动如飞,对着陈继祖猛劈猛斩。基本都是有攻无守的招数,似乎对自己的铁布衫硬功有足够的自信,认定陈继祖手里的钢管对自己形不成威胁。
这种打法短时间内,就算是高手对他都没辙。想要在几十秒内杀掉泰山,除非开枪,否则绝无希望。
胜负似乎已经注定。
车头彪一棍打死黄少荃,手中球棍挥舞下,又接连放翻数人。目光已经锁定陈继祖所在,球棍高举正准备直接发起突袭,身后忽然传来引擎轰鸣声。
为了避免被外人打扰,可以连接外部交通的长乐街两侧尽头,都被条四门生放了施工路障。警察不干预,市民看到交通路障也不敢擅自闯入,就可以放开手脚打个痛快。而且路障附近,也有伪装成施工员的打手留守,如果真有人试图移动或者冲破路障,他们必然会出面阻拦。
哪来的车声!
车头彪回头瞬间,就被两道雪亮的车头大灯灯光刺得两眼发花。一部斯堪尼亚货柜卡车呼啸着冲向车头彪和他的部下!
港岛社团开片也好,晒马也好,极少有人用开车撞人的办法。这种行为非常容易被判定为谋杀,找人顶罪困难,也会给车主带来麻烦。而且杀伤力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整体上看得不偿失。
至于用货柜车这时候就更是不可想象。这种重型车辆全速行驶撞过来,没办法区分敌我,很容易造成两方同时伤亡。再说拿这种车有意识撞人,一不留神就会发生侧翻,司机也逃不掉。
而且货柜车不能到处乱跑,两个帮派除非跑到公路上开打,否则货柜车也很难开到战场。
然而今晚显然是例外。
整个深水埗的警察都不会上街,货柜车可以畅通无阻直接杀到事发地点。更重要的是,这部货柜车的司机不但驾驶技术高明,也压根不在意任何一方的死活,就这么直接碾过来!
司机的经验足够丰富,当发现自己接近战场时,就从加速变成踩刹车,依靠货柜车之前的速度加上惯性,足以保证车子的冲击力。
东胜和若干小社团组织的杂牌军已经被打崩,能跑的差不多都跑了,剩下的不是被砍死就是受重伤不能动弹,货柜车这么冲过来,受损最大的自然是和字堆。
虽然已经听到引擎声,但是由于事先没有防备,这些和字堆打手并没能第一时间做出闪避动作。
眼看着就有几个人接连被撞飞,还有两个则是被车轮碾压而过,剩下的小弟四散奔逃,只留下了被车灯晃花眼的车头彪直面卡车。
车头对车头!
和字堆当家红棍、刚刚打死黄少荃的虎将,在和货柜车的对决中,一败涂地!
在车头彪被撞飞的刹那,他终于看清司机的脸。满面沟壑如同树皮难辨年龄,脸上挂着充满残忍味道的笑容,手握方向盘目光冷厉如刀锋!
随着车头彪飞出,货柜车向前滑行的势头也渐渐迟缓趋于停顿。不等和字堆打手缓过神来,集装箱后门被人一脚踢开,手提钢管的傻波一马当先跳下,紧随其后的正是铁臂童童立!
他手中同样拿着钢管,下了车就四下张望寻找陈继祖,傻波却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砍人的时候专心一点!急着拿安家费啊!”
在他们身后,陆续有三十几个人跳下,其中包括了东福现有的全部打仔,再就是十几个开工门生。
众人下车之后二话不说,对着还处于惊愕的和字堆打手猛冲而去!
另一边,金牙贵眼看就要被野马一刀吻喉之际,一柄铁钩忽然从斜刺里挥出,把野马的砍刀挡开。野马都没看清楚这人到底何时出现,就感觉几道劲风袭来,吓得他慌忙倒退,手中砍刀接连招架。直到门生把他护住之后,才看清金牙贵身后不知几时,多了一群大汉。
这些人身姿挺拔,手中武器长短各异。关刀、钢叉、护手钩、流星锤、三节棍……
野马拼命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这是哪来的一群怪物?哪个社团的打仔会用这么奇怪的武器?
还没等他想明白,身后已经有汽车引擎声和喇叭声传来。
天府大厦楼下。
西洋菜眼见猪王没有要走的意思,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猪王你自己找死就别怪我!兄弟们,把他的头砍下来拿去酬神!”
猪王微微一笑:“我要是你,就回头看看。”
“拜托,大家都不是小孩子,还用这套?”
话音刚落,身后一个阴森的声音传来:“回头看一眼,花不了多少时间。”
西洋菜心头大惊回头观看,只见自己队伍后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群幽灵般的人影。说话之人一身西装,不像是来打架的样子。但是等到看清这个人的脸,西洋菜立时吓得两腿发软。
和联胜五大底之一,“判官”匡铮!
和联胜上一任坐馆,曾经执掌过龙头棍!
之所以这届被跛明,除了匡铮本人信守传统规则不肯坏规矩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杀性重,动辄惹出人命!
西洋菜死也想不通,一向在湾仔混的判官,怎么今晚会出现在深水埗?猪王什么时候换了老大?
他干笑一声:“铮……铮哥……”
匡铮声音依旧阴森:“不用怕,深水埗的场子不是我的,你砸得再多也和我无关。今晚要对付你的人不是我……”
西洋菜刚出了一口气,就听到匡铮继续说道:“是他们。”
匡铮人马左右分开,露出身后大队人手。刀光如雪,人如墙进。西洋菜行走江湖有年,见过的江湖人物不少,但是眼前这些人却没几个熟面孔。
其中一人说道:“不用看了,我们是城寨来的,大家没什么交情,开打吧!”
如果陈继祖或是赵子彬在场就会认出,来的人正是不久之前围剿和鼎兴的城寨十社团。当日十二社团围攻和鼎兴,现在福英社正在帮和鼎兴和泰山的人打,和义成已经烟消云散,剩余的十个社团尽数在此,而开口说话的,正是和陈继祖仇恨最深的全义坐馆王标。
只不过今晚显然是公事压过了私仇,他们刀锋所指的目标,正是陈继祖的仇家。
随着一声呐喊,两方的人马已经绞杀一处。
匡铮一边后退一边说道:“我听说黑面神手下最凶的小弟就是猪王,没想到居然是吃斋的。被人骂猪头,也能忍住不动手。我看和联胜陀地干脆搬去大屿山算了。”
“铮哥放心,小弟不会给和联胜丢脸!”
一声断喝,猪王双腿发力,如同一枚出膛炮弹撞入实字堆人群之中,两名打手直接被他撞得吐血飞出。猪王手中球棒抡扫,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