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泄了情绪的陈继祖,不光是心情变好,就连脚步也觉得轻快多了。头顶越积越厚的乌云,越来越黯的月光,看在眼中竟是别有一番风味,就连万佳明似乎也没那么可恶。
眼前即是恶人谷,乌云罩顶月光黯淡,大好夜色正当杀人!
江湖人物嘴里的恶人谷,指的是深水埗九江街。这条街道全长不过五百米,外表看和其他街道也没什么分别。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条街道的路牌下方,不知被谁用黑油笔写了“条四”字样。
港岛江湖现在正处于群雄逐鹿的时代,大大小小几十个字头,一个大字头下面也会派生出若干小的社团堂口,这么多社团挤在弹丸之地的港岛,自然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局面。往往一条街就有好几家社团插旗,任何一家社团都很难说对某条街实施完全掌控。
深水埗在港岛十八区里面属于穷人区外加住宅区,经济差人口基数大,自然容易出烂仔。某个社团不管势力多大,都很难在这种地方对某条街实施完全控制,唯有九江街属于例外。
整条九江街都属于号码帮“孝”字堆,别说其他社团,就是同属号码帮的其他字堆一样无法立足。
其中原因,就在于号码帮二代帮主出身孝字堆,且把整条九江街视为孝字堆陀地。其他字头或是本字头其他字堆想要在九江街插旗,都被看作宣战,非要打个天翻地覆不可。
总共五百米不到的街道,油水也没有多少,谁又犯得上因为这点利益和整个孝字堆为敌?因此整条九江街是孝字堆清一色,没有其他社团存在。
对孝字堆自己来说,九江街的象征意义也大于实际意义。这里是根基之地,只要九江街在孝字堆手里,那么号码帮的正统就还在孝字堆手里。其他字堆发展的再好,也要听孝字堆坐馆号令。尽管实际情况未必如此,但是不妨碍孝字堆自己这么想。
由于这条街的特殊地位,导致外人进入九江街充满风险。孝字堆那些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年轻门生经常在街上转来转去,看到看不顺眼的就会问一句:“兄弟,你混哪里的?”回答稍有不妥,就可能招来拳脚棍棒甚至是刀斧。
就连在这条街巡逻的军装,一般也选择号码帮门生担任,否则照样可能被袭击。其恶人谷的绰号,也是由此而来。
这条街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大的场子,不过一些小的粉档、赌档、马栏依旧存在,总要给门生们找乐子发泄精力的地方,做老大的也能靠压榨穷人身上最后一丝油水,赚取些许零用。
沙皮狗在孝字堆算不上厉害人物,不过毕竟是当年追随过开山山主的人,又在九江街住了这么多年。认识人够多手里又有钞票,还是有不少人买他的账。
最重要的是,孝字堆当代坐馆狂龙少年时不懂规矩跑到别人地盘散货,被对方老大抓住要扔进海里喂鲨鱼。多亏沙皮狗出面求情把人带回,才捡回一条命。
有这份香火情分在,沙皮狗在九江街就可以横冲直撞,哪怕把天府大厦说成自己的地盘,也没人和他计较。天府大厦离九江街本来就很有一段距离,再加上那栋大厦是穷人区里面的穷人区,除了人以外什么都没有,谁会跟他争?
苏济昌跑路之后,沙皮狗的生意也大受影响,不敢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不过凭借自己多年经营的关系,以及在警方的人脉,还是牢牢控制着九江街三分之一的粉档。有这些档口,再加上偷偷散货,每个月也有过万钞票落袋。
沙皮狗行走江湖多年不曾吃亏,今晚虽然没真的被陈继祖用烟缸砸破脑袋,但是一想起这件事,还是忍不住怒气上涌。
尤其刚刚和几个结拜兄弟喝了一个多小时的酒,脸红得像关公。一张嘴就有浓烈的酒气喷出,在酒精作用下,又忍不住边打牌边咒骂。
“那个小王八蛋以为自己打死江豪就了不起啊?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他还没生出来呢!我跟你们说,这次就算是黑鬼明出头也没用,我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
同桌打牌的,都是沙皮狗的结拜手足。其中一个花名“长脚蟹”的,正是这家麻将馆的主人。今晚这场牌局加酒局,也是由其发起。不同于沙皮狗,长脚蟹和另外两人都没有喝醉,神智依旧清醒。听到沙皮狗叫骂,长脚蟹连忙劝解:
“几十岁的人了,不要这么大火气。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动不动就讲打讲杀。有法律的么。那些警察啊,也不是收了钱就什么都行的。我这个麻将馆,也被他们关了好几天,哪怕我给茶钱都没用。要是前几年,谁敢来九江街关店啊?这次就连师爷谭都说,要给警察面子,不要为了一点小钱就和警察搞事。时代变了!该低头总是得低头。天府大厦那边现在还是好多军装,兄弟们过去当心有麻烦。”
“怕什么!我沙皮狗出来混这么久了,这点小事都摆不平,外面怎么看我?再说那小子的底我也查过了,他是学戏的,根本不是道上的人!说自己是什么洪门兄弟,他那个堂口都死光了,根本没人罩他。要是连这种人都能骑在我头上,今后谁还给我面子?别说军装,就算黑鬼明把鬼佬部队拉过去,我也照打!”
“那他今晚也未必回家。你不会是想让兄弟们到大波金家里抓人吧?大波金和阿华的交情你是知道的,小心那只小凤凰飞过来咬你一口。”
“陈燕华不过是后生晚辈,她敢欺师灭祖啊!见了我啊,她也要乖乖叫叔叔!看在她师父面子上,平时我可以让她三分,这件事她要是敢出头帮外人,我就让狂龙动家法!总之,孝字堆的人不能被人欺负,否则就是整个条四丢脸。这两个人我砍定了!最多就是不去大波金家里,让兄弟们在天府大厦等就好了,他难道一辈子不回家啊?让泰山从石硖尾给我找五十人,每天守在他家门口,能花多少钱啊?我拿十万块和他玩,看看他能撑多久!”
“黑鬼明那边……”
“黑鬼明算什么东西?竟然摆我的道!真以为还是过去啊!我这次教训那小子,就是为了让黑鬼明知道,我沙皮狗不是好对付的!现在有ICAC的,他们身上的老虎皮,能穿多久还不一定。还敢像过去那样对我,不怕将来遭报应啊?再说……哼哼。”
沙皮狗说话间打出一张牌,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阿昌给我写信了。”
其他三人都一愣:“他不是……”
“他运气好,有人看得起他,现在宝岛一样混得风生水起。当初他着草的时候,我帮了他不少忙,这份人情他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他威风了,特意来信谢我,还说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过去享福。他在那边现在有钱有势,还有上面的人罩他。如果是过去,黑鬼明摆我的道就算了,现在不同了!把我惹急了……谁都别想好过!”
长脚蟹等三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接这个话。
沙皮狗依旧念叨着宝岛那边的情况,以及苏济昌的威风。
由于大环境的影响,现在港岛和宝岛之间,民间往来并不方便。虽然江湖人之间有生意上的合作,但是社团之间的联系很松散。
对于双方来说,都把对方那里当作跑路的地方。而一个混社团的人,一旦有了跑路的念头,也就意味着他可以无所顾忌。不用在乎行事手段,更不用在乎旧日朋友兄弟的死活。
长脚蟹咳嗽一声:“真去那边,生意就没法做了。”
“我这么一把年纪,还能活多久啊?就算吃老本也够了。再说那边的人也是人啊,一样可以开工的。总之呢,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这辈子什么都可以忍,就是气忍不下!他黑鬼明摆明了整我,让一个连社团都没有的小子落我的面子!这跟被老百姓打有什么分别?黑鬼明我不敢动,这个人必须砍!最少也要砍掉他的双手双脚才行!”
“随你便了。总之大家自己兄弟,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开口。要不要和坐馆或者师爷谭说一下……”
“这点小事找阿龙干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就等着看好戏。到时候我把人拉到街上,当着街坊的面把他的手脚砍下来,也让那些后生晚辈看看,我们这些老家伙不是不能打,只是不愿意跟后辈抢饭吃!”
门外不知是谁突然吹了声哨子,四个人都看过去,麻将馆内十几个看场子打手也朝外看,两个打手干脆冲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之后摇了摇头。
长脚蟹看看墙上的表,微笑道:“一定又是那帮小鬼。这帮年轻人啊,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尊师重道,在外面疯,回家接着疯,我们这些老家伙,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让他们知道一下厉害也是好事,这件事我支持你!”
“没错,我们也支持你!”另外两名牌友的恭维,让沙皮狗越发得意。今晚的狼狈,日后只要十倍讨回来,自己就依旧可以坐稳九江街,当自己的条四元老。
长脚蟹这时候却打了个哈欠:“不行了不行了,说好了打通宵,可是真的顶不住了。”
另外两人也说道:“我们也不行了。”
“不是吧?你们喊我来打牌,现在又说熬不住,到底什么意思啊?如果不是你们喊我打牌,我现在已经去天府大厦抓人了。”
“人老了,真的是没精神,我眼睛都花了,牌都看不清楚。总之算你赢就好。”
沙皮狗眼看牌局注定要散,骂骂咧咧收起自己面前的钞票,嘟囔着今后打牌别叫我,就带着保镖往外走。
长脚蟹伸着懒腰说道:“别走那么快,我找几个兄弟送你。”
“没搞错吧?你没收拾完我就到家了,用得着你送?你啊,省省吧!真是越老越没用,打个牌都不爽!”
沙皮狗带着保镖出来,朝街上四下张望。酒喝的太多,肚子又觉得饿,想要找个地方吃点夜宵。却发现整条街冷冷清清,除了麻将馆,别家都已经关门。
这也不奇怪,最近军装扫荡太厉害,他自己的粉档都没法营业,其他人家能好到哪去?其对陈继祖的怨恨,也有一部分是来源于此。
“一帮废物!麻将馆都开张了,还不敢开门做生意,胆子这么小怎么发财。”
抬头看了看天,发现空中乌云密布,似乎很快就会下雨。沙皮狗外面也有几处外室,但是这个时候这种天气,还是觉得回家让老太婆煮碗面吃更踏实。
原本他出行两名保镖一前一后,今天一个被陈继祖一拳打断两根肋骨人还在医院,另外几个小弟都被赶走,只有这一个近身,只好让他走在前面。
一边走沙皮狗一边嘱咐面前保镖:“明天早上你就去石硖尾找泰山,让他帮我找一百人,要最能打的那种,就在天府大厦下面守着!你认识那小子的!看到他就给我打,打到不能动就带过来见我!如果警察敢碍事,你就报我的名字,再不行就给展SIR打电话。让他想办法搞定。”
“老大放心,我三天之内一定把人带回来。”
“三天?两天抓不到人,你就不要跟我了!”
“老大,如果那小子今晚来找我们怎么办?”
“你发什么神经!这里是九江街!是我们条四的地方!那小子有几条命啊,敢到九江街来。真到这里,都不用我们出手,那帮小的就把他砍死了!只要我不出九江街,齐天大圣也拿我没办法。其实我根本用不着保镖,雇你是可怜你,给你一口饭吃免得你饿死!懂不懂啊!”
保镖没有言语,只是看了看前面的路,不经意间加快脚步,快速进入楼宇之间,消失于黑暗中。沙皮狗骂骂咧咧脚步踉跄跟在后面,很快也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