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本以为师姐已经睡了,轻手轻脚地开门,随后就发现端坐在客厅里的林映秋。
刹那间,陈继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从师姐眼里看到了泪光。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就见林映秋已经从椅子上起身,满面笑容来到自己面前。
眼神飞快扫视林映秋周身,发现并没有藤条之后,陈继祖长出一口气,忙不迭地解释:“我真不是故意这么晚回来,也没有去做什么坏事。要怪就怪金牙贵那个混蛋,明明不能喝偏要逞强,结果没喝多少,就醉成一滩烂泥了。搞得我们被珍宝舫的人轰下来,在渡船上还吐得一塌糊涂。上了岸之后叫不到计程车,我扶着他走了好远才找到黄包车送他回东胜,我自己再坐黄包车回来。那个拉车的不知道是不是瘸子,走的比我爬的都慢……”
“也没有多晚,还不到一点钟。我拍夜戏的时候,通宵也是有的。你的头怎么样,还痛不痛。”
林映秋边说边主动伸手去搀扶陈继祖:“先坐下喝杯茶,有话慢慢说。”
面对整个港岛警队地下教父都能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陈继祖,这时却显得手足无措。并非无言以对,只因眼前这个人不是其他女人,而是林映秋。
原身的木讷自不必多说,体内的另一个记忆却是欢场老手。要知道陈伟民生活的时代,风气远比此时的港岛开放,他又是各种场子都混,形形色色的女人见得多了,什么场面不能应付?一个七十年代普通港岛女孩,还不是随意拿捏?可唯独对林映秋,他是真的没办法。
自己的心机手段,又或者对付女人的本事,不能用在亲人身上。如果问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好,且不带任何功利色彩,陈继祖肯定会首选林映秋。
毕竟自己的亲生父母,把自己送到戏班学戏后不久,就双双死于空难。其他亲人则根本连面都没见过,能称为自己人的就只有师姐一个。若非有这份情义在,自己又何必几次冒险,只为护她周全?
多年的感情基础,加上现在相依为命的模式,注定这个女人就是陈继祖的软肋死穴。不管未来自己能发展到哪一步,这一点是不会变化的。
往日里严肃的管家婆,突然变成这么个温驯样子,这个弯陈继祖一下子怎么也转不过来。打量着林映秋,两脚则纹丝没动。
“肚子饿不饿?我听人说过,珍宝舫是吃不饱的,我下面给你吃。”
“师姐……家里是不是来过什么客人?又或者有谁对你说什么?你这个样子,我总觉得怪怪的。”
“是你古怪才对,哪有人喜欢别人对自己凶的?家里能有什么客人?咱们这些人多讨人嫌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师兄弟都在的时候,每天天不亮集体起床练功,所有邻居都得跟着起床。白天没事的时候,大家跑来跑去,不是打扰别人开工,就是把别人的孩子打得哭鼻子。到了晚上,老爸还要带我们一起练唱,十几个人一起唱戏,整栋楼的人都能听到。老爸还说不收他们钱就不错了,不可能道歉。要不是功夫好,早就被人赶跑了。现在老爸去了,哪会有什么人上门?”
说话间林映秋几乎是拽着陈继祖来到座位旁按着他坐下,又给他倒了茶:“这是今晚第三壶了,温度刚刚好。”
“师姐其实你……真的不用在这等的。我也不是小孩子,自己搞得定的。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我也不会乱来。金牙贵、雷啸是什么东西我心里有数,跟他们喝酒怎么可能真的喝醉?”
“真喝醉也没关系,男人在外面闯荡,应酬是难免的。当初老爸风光的时候,也经常有应酬。老妈那时候也是这么等老爸。”
林映秋边说边嘴角上翘,陈继祖正好看过去,只觉得此刻的林映秋俨然仙女下凡,绝色无双!
心中莫名悸动,只觉今晚的茶水格外可口。
趁着陈继祖喝茶,林映秋又来检查他头上包的纱布。
“我跟老爸学过治跌打,不过算不上精,看这个纱布包扎的手法,应该是行家做的。”
“正规医院么,当然不会差劲。”栀子花香扑面而来,陈继祖只觉得心头狂跳,竟是有些难以自持。实在是对方太美,而这个场景,又让他有了莫名地温馨感。如果对方不是林映秋,陈继祖肯定趁势将其抱入怀中再说。
自己不是神仙更不是圣人!送到嘴边的美味,为什么不吃?
不能动!不能动!她是例外!
心里默默念叨着,呼吸则变得略有些凌乱。
林映秋似乎并没有发觉陈继祖的不对劲,依旧仔细地检查他头上的伤。
“倒不是很重,人家包的又好,我就不要乱搞了。不过你后天……不对,已经过了十二点,应该是明天了,明天中午十二点能不能拆线啊?不能拆线就糗大了。”
“应该没问题吧……师姐你说什么时候?我怎么听不明白。我能不能拆线和十二点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明天中午十二点我约了武行的唐老喝茶。我说过,要带你一起去拍戏,免得你担心我。你身手这么好,长得也不错,肯定没问题的。可以一边当替身一边找机会跑跑龙套,如果运气好被看中就走运了,可以去做配角,就像我这样啊。过几年说不定有机会当明星呢。唐老人很好的,我入行的时候就很照顾我,有他罩着,你肯定可以的。再说现在大家喜欢看功夫片,你的身手好,拍戏肯定红。”
陈继祖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师姐对自己这么好,是想要说服自己跟她去拍戏,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至于十二点那个时间,就只是巧合而已。放心之余却又隐约有些失落,也说不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约了人,这个是已经说好的。要不这样,等我明晚回来,再和师姐商量时间。再不行就一起到剧组和唐老聊。”
陈继祖说话间抬头看向林映秋,生怕师姐因为自己的拒绝而不快。却发现林映秋的眼神里并没有愤怒或者失望,反倒是多了一层朦胧水雾。
这次不是错觉!
“师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别告诉我没事发生啊。我不是瞎子,看得出来的。”
林映秋的手指在陈继祖的脸上划过:“傻仔,我人就在这,能发生什么?只不过是突然想到老爸,所以有点难过。”
“师父?这件事和他老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这些应酬,都是为了我。过去是爸爸护在我前面,现在是你。”
“我都说过了,事情都解决了。这应酬真的和你没关系,就是认识几个朋友,大家聚一聚喝点茶,估计要回来晚一点。唐老呢,我肯定会去见,就是迟个一两天,你想让我做……”
陈继祖没说完,就被林映秋打断。
她的手按住了陈继祖的嘴唇,低头看向陈继祖凝视许久忽然说道:“傻仔……我们结婚吧。”
“结婚?”陈继祖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两眼圆睁神情错愕。林映秋说其他任何事,自己都不会有这么大反应,唯独结婚这件事,就这么说出来,总让他感觉不是真的。
“你不愿意?”
“我求之不得……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姐,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不是逼着你嫁给我。”
“你怎么想我当然知道,反正人总是要结婚的。老爸一直说,想要看着我结婚,亲手把我交给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还想要抱外孙,教他功夫,教他学戏。如果我早一点做决定,老爸就能喝到咱们的茶。我就是想到这些,所以才想哭。”
“可是……这种事不是应该先拍拖,吃个饭看个戏,然后开房……我是说买房子,总之就是感觉太快了。”
“港岛速度你没听过啊?再说我们从小学的是戏,又不是洋人那些东西,结婚这种事没必要学鬼佬。先结婚再拍拖不是很正常?很多街坊都是这样,我看也没什么不好。再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平时吃在一起看戏也在一起,和拍拖有什么分别?”
林映秋说话间坐到陈继祖对面:“你回来之前,我想了好多事。如果不是我,老爸可能就不会死,你也不会被计程车搞得头破血流。这个圈子就是这么乱,我如果一直是单身,这种事就还会发生。早点结婚嫁人,狂蜂浪蝶自然就少了。老爸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所以这么快结婚也是为了以后减少麻烦,就是没问过你到底愿不愿意?”
“愿意,我当然愿意了!”陈继祖高举起右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这种时候任何犹豫或者迟疑都是不对的。林映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怎么可能拒绝。只不过他还是觉得林映秋状态不对,明明是终身大事,神色间却有一种莫名的哀伤,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师姐你相信我,虽然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保证,很快就会让你过好日子。住最好的房子,穿最好的衣服。不管是想当明星还是想要环游世界,我都会让你满意。”
“这些我都不在意,最重要的是你这个人。我看过老妈留下的日记,里面说自己这辈子欠了老爸许多,恐怕永远都还不清。当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老爸说自己欠老妈的,老妈又说欠老爸。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夫妻间又怎么会欠来欠去。直到这次才明白。”
“师姐如果是因为觉得欠我的,那就真没必要了。我说到底就是吓唬一下金牙贵那个笨蛋,再就是帮罗曼琳收尾款,别的什么都没做。你有什么可欠我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做老公。老爸老妈就是彼此太在乎对方,所以才会说这个欠字。总觉得自己对对方不够好,所以就是亏欠了。他们那个时代和现在不同么,现在太现实了,人和人之间只有利益交换,不肯讲良心。我们那个圈子就更不用说了。我的性格你知道,最讨厌的就是勾心斗角和算计。我选老公的标准,不需要他多有钱,也不需要他多英俊,但是对我一定要向老爸对老妈那样,而不是算计来算计去。更重要的是一定要谈得来。如果我喜欢的东西他不懂,他喜欢的我没兴趣,那样的夫妻有什么意思?我身边的男人里,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你,不选你选谁啊?”
“原来如此。”陈继祖长出了一口气。
自己不怕师姐算计,就怕她不思考。如果真的是为了报恩或者脑子一热选择结婚,那对她就太不公平。
其实能感觉出来,原身陈继祖对师姐就有好感,只不过不敢说更不知道如何表达。如果没有外力介入,多半就是无疾而终。
至于林映秋……对自己要说没好感那是假的,但肯定也没喜欢到要嫁给自己的地步。在情感层面,她整个人更像是处于一种纠结状态,就是不知道在纠结什么。因此对于突然提出的结婚要求,背后肯定有什么玄机。
现在听她这么说,自己就放心了。如果她说嫁给自己是因为爱情,是喜欢自己肯定是假话。这种权衡利弊之下做出的最不坏选择,倒像是肺腑之言。
毕竟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在这个时代都不会有什么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爱情,而是选一个最不坏的做伴侣,然后再慢慢尝试着相爱。
师父师母那种私奔都是极个别案例不具备价值。师姐说的择偶标准不高不低,可是就以她的圈子和爱好来说,也确实不好找。毕竟她喜欢戏曲,不管是京剧还是广东大戏都喜欢。就连进影视圈,也是为了给戏曲从业者找条路出来。可着港岛年轻一代,真心喜欢戏剧的都不多,她能认识的就更少了。
那她选自己也确实没错。
陈继祖疑心终于打消,眼前的林映秋变得更加动人。他轻轻牵住林映秋的手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要买房子办酒席,再去请那些师兄弟过来。二师兄去了英国,肯定是联系不到了。其他人想想办法,不知道能找到几个。你想想还要请谁,我们拟个名单,看看摆多少桌酒席。”
“房子现成的,积蓄我也有一些,没必要搞那么铺张,随便吃顿饭就好了。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没必要闹得满城风雨。至于那些师兄弟……当初一个个走的那么干脆,现在又何必再去麻烦人家。十大太保……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让他们知道。”
“那我岂不是白捡个老婆?”
“你啊也不用高兴的太早,年纪轻轻就结婚,今后再想在外面勾三搭四就难了。再说有我这个管家婆,你以后再乱来,我就把你从床头打到床尾啊!”
说着说着,两人就都笑了起来,之前那种哀愁也就一扫而空。
林映秋催着陈继祖赶紧回去睡觉自己也好休息,可是等到回房之后,林映秋却并没有上床睡觉。怀中抱着一本相册,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发呆。
阿祖说谎了,他不是坐黄包车而是坐平治回来。
自己是在窗边看到一辆平治汽车载他回来之后,才回客厅等的。天府大厦这种地方一年到头也未必能看见一部平治,车主人的身份肯定非比寻常。
阿祖真的变了,过去的他不会对自己撒谎,也不会有机会坐这么好的车子。只要过了这一关,说不定日后真的会飞黄腾达,现在硬拉着他结婚,会不会将来被人讥讽是心机深重?
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也许自己两个都过不了明天,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他为自己赌上一条命,自己能回报他的也就只有这一生。
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相册,林映秋自言自语:“这一切或许都是命中注定的。从现在开始,我必须装作开心的样子,不能再让阿祖看出破绽!做演员的么,如果连怎么演人家老婆都不会,会被人笑死。你也会祝福我们的,对吧?”
在窗台静坐了不知多久,林映秋忽然放下相册,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对天祷告:不管阿祖对我说多少谎话,将来又怎么对我,我都祈祷他健康长寿。我林映秋从没做过坏事,不要让我这么年轻就做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