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映秋的戏虽然还没有拍完,但是公司特殊优抚给了足足五天的假期,对于眼下香江影视业来说,这简直可以算是格外优抚。原因自然和朱家俊有关,不过对于当事人来说,眼下至少可以送父亲最后一程,顺带处理善后事宜。是以当陈继祖推门进房时,便看到一身居家打扮的林映秋,以及收拾得纤尘不染的房间。
地上的柴油和沙子都已经打扫干净,那些箱笼也都已经回了原位,整个房间布置得如同林志荣生前一样。如果不看遗照灵位,还以为这一切根本都没发生,林家班依旧照常运作,这一家人也还过着虽不富裕但足够开心的日子。
陈继祖手中拎着新鲜的水果,外加一只烧鹅。先是给师父灵位上香换了新供果,将烧鹅递到林映秋面前:“我从东胜出来,特意去了趟深井,买了你最喜欢的烧鹅回来。上次吃这个的时候,还是师父过大寿,荣伯送过来的。为了抢鹅腿我们两个还动手来着,最后我答应你,以后发了财让你顿顿吃烧鹅。现在虽然没发财,但是一顿两顿还是吃得起的。”
林映秋并没说什么,接过烧鹅又让陈继祖坐下,等到将烧鹅放下坐在陈继祖对面,才正色开口:
“我虽然算不上聪明,但是也没笨到这个地步。你不是真的想告诉我,你去了趟东胜见了雷啸,又亮出洪门身份,对方就免了这笔债吧?老爸当年是入过洪门,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就算保华山在也没用。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些社团的人,他们自己人欠钱不还,照样也要打得要死要活。他又怎么可能给你面子!”
陈继祖看着一脸严肃的林映秋,脑海中又浮现出少年时的情景。随着弟子逐渐长大,师父大多时候便放开手脚,约束不像小时候那么严格。大多数时候就是大师姐出面代师教徒,尤其是在日常管理方面,基本都是师姐负责。大家心里都有数,一旦师姐摆出这副面孔,就肯定不好过关,搞不好就要挨一顿藤条。
不过时移事易,如今想来往日记忆中的痛苦已经消散,只剩下甜蜜与怀念。因此看到师姐板起面孔,陈继祖反倒是微微一笑:“这你就猜错了,他不但给我面子,答应不追债,还给了两千块。要不然我哪来的钱买烧鹅?”
“你信不信我翻脸!”
“好好好,我投降,我怕你行了吧?”陈继祖笑容更盛。
“其实我就是和他们做了笔交易,他们有一笔债很难收,我就帮他们收回来。这两千块算是我的车马费。至于那笔债呢,也不是不能商量。至少不会十天之后就逼着我们搬家。”
“收债?你加入帮派啊?”
“别乱说啊,我可没加入东胜。再说就算我想他们也不会要,我如果是东胜的人,就和金牙贵没分别了,他们也不会让我去。”
“东胜收不回的债,让你去收?到底什么人啊?”
“说起来就有趣了,这个人师姐你一定很熟,就是打你的那个茱迪!”
说话间陈继祖接下一直未曾解下的挎包,从里面抽出借据外加两小捆钞票。“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很多人一年的薪水也就是这个数,这次既能报仇又能赚钱是不是一举两得?”
“罗曼琳?他们让你追她的债?”林映秋的神情从严肃变为惊讶,一把夺过借据仔细观看:“二十万?她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本金了,现在已经是三十万了。这还是打了折扣,要不然就更多了。她上个月在马可波罗酒店参加记者会,不知道犯什么毛病,散会之后自己一个人先是喝得烂醉,然后就是烂赌。想赌去澳门了,香江有什么好玩的。你想想她当时喝得连老妈都认不出,自然是被人当水鱼。先是输光了老本,又欠了东胜的高利贷。”
“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笔债会欠这么久,就算雷啸那种人都要不回来?”
陈继祖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自己当然考虑过,也找金牙贵要过资料,自然知道答案。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说出来是另一回事。之所以装作若无其事,就是不希望师姐担心,这件事自然不说为好。本来想着师姐不喜欢说人是非,对于背后的事情也未必知晓,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想错了。
林映秋将借据推到陈继祖面前,语气坚定不容推辞:“把这张借据还有这两千块都拿回去,再告诉雷啸,这件事我们不做了。我想过了,老爸的心血林家班的体面,并不在一间房子。老爸常说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们想要房子我给!钱没了再赚!香江有法律的,我就不信他们可以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不能为了一套房子,看着你去送死!”
“没那么严重吧?再说这女人之前那么对你,你还要放过她?”
“我是放过你啊!”说话间林映秋的手指头忍不住戳向陈继祖的额头,不过距离约莫一公分处突然停下,并没有真的戳下去。
“我原本还以为你突然变聪明了,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就又呆头呆脑。雷啸哪会那么好心给你路走?罗曼琳这个女人不简单!”
“我知道,朱三少的女人么。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有个有钱的男朋友,花钱如流水,还钱应该不为难吧?”
“她可不是朱三少女人那么简单,她什么人啊?香江最红艳星来的!想要认识她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朱三少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我们拍戏的时候被人告扰民,她随便拿了张名片出来,就把警察吓得给我们道歉还要帮我们维持秩序。还有啊,潮州兴收了她做干女儿!你找她收债不是找死?”
时下香江虽然已经不是四大探长横行的时代,帮会社团行事也有所收敛,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这帮人依旧是招惹不起的强大势力。哪怕林映秋这种不和社团人打交道的安善良民,对于黑道中成名人物也记得精熟。
一方面是耳濡目染怎么也避不开,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免得因为无知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能被她记住的,自然不会是寻常角色。不管是江湖辈分还是名气,雷啸都远不如潮州兴。
潮州兴十二岁出道,一路摸爬滚打活到现如今,打出了一片天下也闯出了偌大名声。既是“潮义信”的当家,也是整个潮州帮的重要骨干。说一句话,潮字头社团大多要给几分薄面。论辈分,雷啸要喊他一声叔公。论实力,潮州帮名声在外。而且潮州兴在江湖上也是出名的火爆脾气,大家或是敬他或是怕他又或者是烦他,都尽量避免与其发生冲突,雷啸自然也不例外。
和其他江湖人一样,潮州兴也脱离不开酒色财气四字,收下罗曼琳做干女儿,自然是因为这个干女儿姿色出众身材傲人,被数家无良杂志评为香江第一肉弹。而罗曼琳拜这么个干爹,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请神镇鬼以黑治黑。她敢借东胜的高利贷不还,显然底气也在于此。只能怪当晚东胜放款的小弟脑子不清,没搞清楚她的根底,否则这笔债都不会放给她。
陈继祖今天闯东胜堂口并非是脑袋一热或者是垂死挣扎,而是仔细盘算过后的决断。社团不缺身手好敢卖命的人,也永远需要这样的人。尤其东胜这种以放高利贷为主要收入的堂口,对这种人的需求就更大。
社团再怎么威风,也比不上银行。就连银行都有大笔呆账死账收不回来,帮会放的高利贷这种情况只会更多。除去一部分当事人已经满门死光不可能追回的情况,必然有很大一部分需要通过斗智斗勇甚至搏命才能追回。
金牙贵算是个狠角色,但是一个金牙贵显然远远不够。自己敢去东胜见雷啸,就是笃定自己和他有合作的可能。哪怕是与虎谋皮,但就当下而言,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毕竟从得到记忆到面对问题的时间太短,来不及施展手段。任何解套以及复仇,都需要充足的时间做准备过度。能多争取一天就多一天的胜算。
不管是讲洪门的身份,还是动手收拾阿四,还是最终把手枪交给雷啸,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让对方认可自己的能力,认为自己有利用价值,给自己一些事情做。利用这些争取时间,为下一步做准备。
至于说开枪杀人,从不在陈继祖考虑范围内。毕竟自家处境的幕后黑手是朱家俊不是雷啸,这种走狗杀了有什么用?香江那么多社团,自己杀不过来!让他知道自己有能力杀人,也有胆量赴死,这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也猜到了以雷啸的为人,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对自己彻底信任交给自己的更不会是什么容易做的事。不过没想到雷啸居然这么霉,居然会惹到潮州兴。
放眼整个香江江湖,潮州帮都是一等一的难缠。不同于东胜这种靠洪门规矩组织维系的帮会,潮州帮的根基是同乡情义。潮汕子弟骁勇善战,明清两代广东官府都有雇佣潮勇助战的习惯。再加上潮州人重乡情的特点,在外乡更加抱团。当日上海青帮大亨初到香江时,就因为不了解潮州帮的厉害之处,组织手下与潮州帮械斗时就吃了大亏。
青帮的弟子门生冲入潮州帮地盘,结果遭遇的不光是潮字头社团,还有潮州籍商贩乃至普通工人居民,一下子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昔日名震上海滩的青帮大亨,也不得不在潮州帮面前认输。
如今的情况自然和那时候不同,不过雷啸和那位青帮大亨也无法相提并论。东胜号称八百门生,那也就是说一说。别说雷啸,就是整个香江大小社团,有几个能搞清楚自己门下有多少人马的。
除了核心骨干以外,大多数人加入社团就为了求个庇护,按月交一笔保护费,被人欺负了可以找到团体撑腰,又或者获得行业内从业资格。社团需要的时候,充人头站场没问题,真让他们去厮杀拼命那就完全指望不上。
潮义信虽然代表不了潮州帮,但是考虑到潮州人团结的特点,雷啸也得考虑一下,一旦和潮义信开战,会不会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整个潮州帮甚至是全香江的潮州人。
江湖有江湖的混法,通常来说也走不到这一步。雷啸主动给罗曼琳少算利息,就是给潮州兴面子。但问题是罗曼琳似乎根本不吃这一套,这笔债就全当没借过压根就没考虑过还钱这件事。她敢如此,显然是得到了潮州兴的承诺,也就不把东胜放在眼里。
林映秋起身想要把陈继祖从椅子上拽起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爸爸,可是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那帮人我们惹不起的!罗曼琳什么性格我比你清楚,她为了一件小事就可以打我几十个耳光,你找她要钱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她身边有保镖的!而且那个保镖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如果她对付你或者找潮州兴对付你……”
说到这里林映秋语气又有些哽咽,强压下去的丧父之痛此刻又要爆发,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房子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已经失去了爸爸,不想再失去你!”
陈继祖的手也拉住了林映秋的手,朝着林映秋微微摇头:“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不说只是不想你为我担心,看来还是瞒不过你。我也知道这件事非常危险,可我们没得选择!你真以为不要房子就可以了?他们得到房子就会停手么?从头到尾金牙贵都没说过交出房子这笔债就彻底了结。一栋别墅才多少钱啊?这栋房子值不值那么多啊?要房子是第一步,无非是要我们无家可归。等到我们流落街头的时候,第二招就会跟着来。我敢打赌,朱三少的手下现在就在盯着我们,如果现在真的这么走出去,他肯定会继续找人对付我们。只要你不低头,他就会继续搞我们,直到你屈服为止!不信的话我们现在就出去,如果找不到朱三少的手下,你怎么说怎么是!”
林映秋神色一变,连忙问道:“那该怎么办?我们报警?”
“报警有用的话师父就不会死了!这个世界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这个时候我们只能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强,强到他们不敢轻易对付我们。否则就什么都保不住。谁都知道这件事难办,我如果能把这件事办成,你说外面的人会怎么看我?又会怎么看你?罗曼琳仗着自己有个干爹就可以欺负人,我也要让外人知道你有个厉害的师弟,让他们没人敢动你的脑筋!”
这一次的林映秋没有再说话,而是看着陈继祖过了良久,轻轻挣脱陈继祖的手,说了一句:“等一下。”转身进入林志荣的卧室。
过了许久之后,林映秋从卧室走出,手中多了一个长条木匣。饶是陈继祖料理师父后事收拾房间,也没有发现这个木匣的存在,真不知道藏在哪里。
林映秋神色凝重,当着陈继祖的面缓缓将木匣打开,捧出一口锈迹斑斑的断剑,放在陈继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