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
大厦内寂静无声,只有陈继祖一个人忙得手忙脚乱。
房间内一口躺箱箱盖敞开,露出里面十几个封扎严实的麻袋,墙角处的空麻袋堆叠一处如同小山。
陈继祖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将手中已经空了的麻袋片放到墙角那些空麻袋上面,又将躺箱里一口新麻袋的封口撕开双手抱起,用里面的沙土盖住地上的汽油。
地面上的沙土已经盖了两层,陈继祖依旧不敢有丝毫马虎,抱着沙袋弯着腰,盖第三层土。
面对金牙贵那帮人的时候,他满面笑容神色镇定,这时候却是全神贯注如临大敌,额头上很快又满是汗珠。
汗水顺着额角往眼睛里流,偏又腾不出手去擦,只好强忍着,拼命眨眼缓解痛苦。
嘴里、脸上满都是沙土沫,加上汗水就和了泥。土沫子被吸进肺里,呛得他一阵阵咳嗽,眼泪混着汗珠子最后变成泥水落到地面。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不过没办法。
毕竟汽油不同于别的东西,既不能放着不管,也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一边咳嗽心里一边想着:“好端端的,居然摊上这种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要是真的放火烧起来,是能回去还是变焦尸……这么缺德的事不能干,还是干活吧……”
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打断了陈继祖的思绪。
不同于金牙贵一行人的杂乱沉重,这脚步声虽疾不乱落足轻盈。听得出来,来人在保证速度的前提下,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避免惊扰街坊。
陈继祖直起身子丢下沙袋回头望去,房门再次被打开,随后一股香水味钻进陈继祖的鼻孔。
不同于金牙贵身上劣质古龙水那般浓烈呛人,而是淡淡的栀子花香,令人心情舒畅。随后就是一个身材高挑匀称的时装丽人,出现在陈继祖面前。
女孩一身雪白洋装下着马靴,两条长腿格外醒目。一张瓜子脸玉肤胜雪,高鼻梁上卡着一副雷朋太阳镜,手上挎着女士皮包。
两人对视,都有片刻失神。随后还是女孩先开了口:
“我要看爸爸……”
陈继祖并没有动地方,依旧用身体挡着门:“师姐去过医院了?”
“嗯……我下了船先去的医院。都怪这雨……你让开,我要进去烧香。”
“人在医院不在家里,进不进来都没什么分别。再说你也看到了,这个样子不方便的。我是个粗人没关系,师姐你现在情况不一样。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弄脏了很麻烦的。再说一会还要开工,还是趁早去片场那边,免……”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伸手摘下了太阳镜,露出红肿的双眼。目光如剑,令人胆寒。
“傻仔!我不想打扰邻居,最后再说一遍,让开!我要给爸爸上香!”
“师父他老人家有话,不让……”
“找打!”
女孩一声呵斥,太阳镜这当口已经放到皮包里,趁势将皮包甩起当作流星锤,直奔陈继祖面门砸去!
看上去只是个装饰品的皮包,随着女孩手臂甩动,带着劲风袭面而至,显然颇有些分量。
而这一击还只是引人上当的虚招。随着皮包甩出,女孩右腿为根左腿飞踢,马靴的尖头直袭陈继祖的裆部!
陈继祖身形转动间,手掌下劈,掌缘直切女孩的左腿迎面骨。可就在即将劈中的刹那,他的手掌向后一缩,侧身避开这雷霆一击,自然而然把路让开。
几乎是陈继祖闪身让路的同时,女子这看似雷霆万钧的一击也戛然而止。踢出去的腿猛然收回,由于用力过猛,自己反倒是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向后跌倒。陈继祖这当口连忙伸手,一把扯住女子的挎包带,帮她恢复平衡。
一拉一扯间四目相对。方才的剑拔弩张,随之烟消云散。
女孩走进房间,陈继祖随手关门,嘴里说道:
“师姐的裙底脚越来越厉害了,大家同门一场,不必这么狠吧?”
“你要一直拦路,信不信我踢死你!而且我说过很多次了,这不是裙底脚,是无影脚啊!”女孩边说边摘下皮包自然地递给陈继祖,随后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陈继祖接过包说道:“我挡路是为了你好。我还没搞好,你非要进来不是自找苦吃。”
女孩也不理他,而是来到灵位之前,直勾勾地看着遗像发呆。
陈继祖挂好皮包,来到女孩身旁:“节哀顺变。师父是心脏病。从发病到……时间很短,至少没受什么罪。几年前师父就说过,他不怕死,只怕像师叔那样躺在床上受罪。这样走,也算是随了心意。”
女子盯着遗像,轻声道:“如果不是曹胖子拿了老爸的钱跑路,他也不会……”
“这件事警方会处理的。总之师姐要保重自己,你不能再出事。”
“你刚才说得是不是真的?”
“我说什么?哦……那个啊,怎么会呢?我是怕你弄脏衣服胡说的。你们两父女哪有隔夜仇,师父就你一个女儿,怎么说也不会……”
女子侧头看向陈继祖,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盯得陈继祖有点发毛,下意识用手擦了擦脸。
“老爸这辈子收了九个徒弟,算上我总共十个人。就你的脑子最笨嘴巴也笨,别说跟外人,就算是和师兄弟也没话说。你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
“没……没什么。”陈继祖挠了挠后脑勺,低下头不敢和女子对视:“我以前其实是觉得有师父在,没有我说话的份。但是现在……如果吵到师姐,我道歉。”
“没有。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能说就好了,至少老爸不会太闷。再说你这个傻仔还想骗我?”
随后她又把头转了回去:“老爸到死的时候都没有原谅我对不对?他始终觉得我林映秋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情,丢了他的人!”
“师父就是脾气不好。其实你们两父女这方面很像的……”
林映秋望着遗像:“你出事的时候,我在日本拍戏没办法回来。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林映秋行得正坐得直,决没做有辱门风的事!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老爸,你放心!我绝不给你丢人!”
说到最后林映秋的语声已经哽咽。
说完这番话,林映秋猛地跪倒在地,头用力地磕向地面!
砰砰砰砰!磕头有声!
一连四个头用力磕下,再抬起头时,原本光洁如瓷的额头已经流出鲜血。而那身雪白洋装,自然也沾满了沙土以及油污,不成样子。
陈继祖原本想要阻止林映秋,却被师姐的目光所阻止。只好在一旁陪着跪拜磕头。
磕头完毕,林映秋站起身,看向卧室房门。
“傻仔,我的房间……还在么?”
“从你搬走以后,师父就不许任何人进去。就连打扫房间,都是师父自己动手,我都不许的……师姐,你头上的伤……”
林映秋朝陈继祖伸出右手,陈继祖愣了一下,随后连忙跑到自己房间找钥匙。
拿到钥匙的林映秋回到房间,随后就重重地关上了门。
片刻后,嚎啕声自房间内传出。
陈继祖这时候只能装聋作哑,继续刚才铺沙土的工作。
过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卧室房门打开,换了衣服的林映秋从房间内走出。
原本身上的洋装、马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套京剧武生行头!
头上花罗帽、身穿白花“英雄衣”上绣八宝,脚蹬薄底快靴,俨然是个武生扮相。若是再施粉补妆,便可以粉墨登场。
陈继祖愣了一下,随后说道:“师姐今天拍戏班的戏?你这是扮任堂惠?”
林映秋径直来到墙边,从刀枪把子里面抽出两口单刀,随手将一口刀丢向陈继祖。
“收拾一下,跟我上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