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一种特殊的生物,他们生于万物,又演化万物。翻译是一种特殊的渠道,它们生于沟通,又演化沟通。
翻译家韦努蒂(Lawrence Venuti)提出了“隐形”(invisibility)的概念,概括说来,就是译者在翻译外语文本时,会将语言风格、表达习惯等贴近目的语,导致读者在读译文时,并不一定能意识到在读“译文”。换言之,读者并不一定能意识到这篇文章不是出自本土作者之手,而来自海外。
譬如有一版哆啦A梦的台配,主角野比大雄就译为叶大雄,将明显的岛国姓氏改为国内大姓。长期以来,译者因为充当媒介,地位并不比得上作者,毕竟一边是转述,一边是创作。有许多翻译工作者都试图改变这种刻板印象——
但是,“隐形”对译者来说限制了高度,却给一类特殊的存在加了一层保护衣。
他们是驯兽师。
唐浅的声音,徐徐传来。
“最低级的驯兽师,手执长鞭,以鞭刑,驱使兽。只是身为拓荒者,拥有开山鼻祖之称,他们昭告世人:我可为主。此为人兽之争,却为人所用,演化为人人之争,依旧手执长鞭,以鞭刑,驱使人,故有主奴。”
“第二级的驯兽师,心向怀柔,以爱驭兽,兽因此有了新身份:宠物。以此为基,名为宠物的种族演化扩大,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到人类本身。人宠和谐,地位不等,人占主导,人为帝王,可以随心所欲主宰宠物命运。”
“优秀的驯兽师,享受拥有宠物的乐趣,不满足于一二只数,甚至想构建族群。他们意识到,以爱驭兽存在上限,须施以压迫。然鞭刑下乘,因此口蜜腹剑,以精神驭兽,又以精神驭人,牢牢将目标把握在身边,为宠亦为奴。有人称之为PUA,也就是精神控制。”
“而顶级的驯兽师,已经失去了这种追求。他们渴望更高明的驭兽方式,解放自己的双手与时间。一种崭新的驭兽方式出现了:从内部驯化,到自我驯化。他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兽群中,不以人驭兽,而以兽驭兽,兽的后代永远是兽,宠物的后代永远是宠物。自出生起,兽就自发为人主驯化子嗣,在此过程中,又不断完善、进行自我驯化。”
“而有趣的是,这四级驯化标准,竟然能完美放到诸多关系上。譬如父母与子女,男性与女性,资本家与劳工。驯化的过程环环相扣,代代相传,一代人驯化了新一代人,新一代人在这种驯化中又驯化下一代人,四重驯化互相交缠,竟然那么和谐。”
“你看,你意识到驯兽师在哪里了吗?这种隐形,是不是很厉害?”
“因此,我将这里的adapt译为驯化,你可认同?”
不只是陈思佳,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愣愣的,他们都读过毛姆《负重的牲口》,这本来是描写苦力的悲惨境遇,苦力的后代永远是苦力,苦力习惯了自己是苦力。可唐浅这样一通……诡辩?还是说……
总感觉,也不是没有道理。
唐浅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所以,当我们身在这种驯化中时,这种驯化的名称改变了,可以称之为——”
“文化。”薛礼忽然接上。
唐浅一怔,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薛礼,却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是了,当大部分人都接受重男轻女的思想,以此相传,又让新生的女性完成自我驯化,再继续传下去,这就不是驯化,而是“本就应该如此”,变成了一种“文化”。
父母与子女、资本家与劳工也是一样的。
“仔细想想,你和父母的相处过程中,到底是谁在主导一切。”唐浅缓缓踱步,站到陈思佳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每次论起婚嫁,先开口的不是陈国伟,永远会是李英。
“你觉得可怕吗?”唐浅凑到陈思佳耳边,轻声说道,“甚至在上小学之前,你的妈妈就慢慢向你灌输了一个观念:你要嫁一个好人家,你要有一个好丈夫。”
“你不仅没有选择婚嫁与否的权力,甚至没有决定怎么样才是‘好’的权力。我认为,你的妈妈恰恰是一位顶级驯兽师的产物,你觉得呢?”
陈思佳的身体,自唐浅说第一句话时就在颤抖。是啊,她,不,她们……不,太多,太多,太多的人在小时候都落入了一种温柔的陷阱。身为女性的母亲,向同为女性的女儿灌输谈婚论嫁、相夫教子的美好;身为人类的父母,向同为人类的子女灌输他们的价值观念。
世界为牢,社会是隐了形的顶级驯兽师,母亲是一只困兽,自己是困兽的困兽。
啊……还真讽刺啊。
陈思佳看着被关山和薛礼控制住的“李英”,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眼中的泪水慢慢蓄积,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
她们的人生,或许都是一场悲剧。
在这场驯化游戏中,很多人都被迫接受改造,终于有一天,他们学前人穿上奴隶主的衣服,手执长鞭,熟读控制之法,用前人的方式对待后人。
可怜人有可恨处,可恨人有可悲苦。把衣服脱下,原来所有人都长着兽皮。
不过,事情也没有那么绝对,总有一些“养不熟的白眼狼”会想要反抗。宋晖在临死前,才脱掉了自己出生起就带着的那一身兽皮。
一跃而下,拥抱死亡的过程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人”的快乐。
赵俊杰也一样,他终于跑出了赵家的囚牢,从零开始,让自己在行业内慢慢积攒实力和人脉。他的未来规划中,本来没有陈思佳这号人,可陈思佳却与他一样,有逃脱囚牢的心。
只是赵俊杰成功了,陈思佳失败了。有趣的是,赵家成功了,陈家失败了。这样的机缘巧合,实在说不得是偶然还是必然,或许真就是一场造化。
陈思佳看着地上的“李英”,又看了看背手站立的唐浅,她意识到了,自己成为“人”的机会,或许还没有完全终结。
“谢谢你,唐浅。”她的目光不再犹豫,语气坚定,笑容自信,“我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