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晖以为，这种人家里会布置得很不寻常，譬如有乱七八糟的黄纸、符纸、八卦阵、笔墨纸砚甚至纸人、土偶，却没想到看上去那么普通。而唐浅正在厨房里鼓捣着什么东西，水汽晕湿了窗户，可以看见他头上冒出一些汗来。
普通。这是宋晖的第一印象。
让他惊讶的是，薛礼和唐浅竟是睡在了一个房间，而另一边是陈思佳和赵俊杰，那么他的一些猜想没有错，陈思佳和赵俊杰果然是……
“没吃早饭吧，垫垫肚子。”
唐浅也不询问他的身份，也不谈正事，就像招待一个寻常上门的客人那般，把一碗白粥放在了宋晖面前的桌子上，桌上的配菜有咸鸭蛋、腌黄瓜、腐乳、榨菜、咸菜毛豆、嫩姜等，真是一应俱全。宋晖有些惶恐，不过自进来这个屋子，身上那种不舒服的阴寒就完全消退了，这里定是有些门道。
一下子放松下来，还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宋晖见唐浅没有同他细谈的打算，也决定先吃口热粥再说。
却看那边薛礼也起床洗漱完毕，对于宋晖的到来也不惊讶，更是自然地搬了个凳子就坐下喝粥了，随后陈思佳和赵俊杰也上座，再来是唐浅。
……这种该死的沉默也太诡异了。
好一会儿后，薛礼第一个打破了沉默，说道：“我去准备上课了。”
唐浅却拦住了他，摇摇头：“我和关山说了，今天你的课调一下时间，先给宋公子解决一下麻烦。”
那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加上带有恶意的称呼，宋晖只觉得眼皮跳了跳，他还是不喜这个人的态度。只是现在有求于人，话说到这里，宋晖也不再藏着，将自己的遭遇描述了一遍，当然，陈思佳已经先行回屋了，她并不想听见这些内容。
听完他的描述后，赵俊杰脸色不太好看，他还是没接触过太多这些东西。薛礼和唐浅却神色如常，唐浅的语气连一丝丝波动都没有，道：“你还记得当年，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一句，让自己收手，一句，围观者同罪。
“这是命运吗？”宋晖喃喃着。
唐浅却笑了，道：“你说神奇不神奇，明明有人能看穿你的命运，你偏偏还是不改，那么这看穿又有什么意义呢？”
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对，却选择一条路走到死，期待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我不明白。”宋晖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唐浅，“当年我所做的事情，与现在不同。”
当年的他，因为性子软，没有和姐姐那样，继承到父母的手段和野心，他做事非常循规蹈矩，瞻前顾后，却又想自己打拼出点东西。那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种“狗仔”行为可以谋利，甚至带有一丝丝正义感，想要去揭露真相，做一个真正的“记者”。
“因为你不差钱啊。”唐浅勾起嘴角，“当你发现这种行为能带来巨大利益，大到能让你在父母面前直起腰板的时候，你还会那么纯粹吗？”
宋晖哑口无言。
是了，如果他能始终保持那一丝丝正义感，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记者，那他是不会走到今天这条路的。
失去了人脉、金钱、认可，换来的是平凡与自由。
可是……自己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父母和姐姐有更庞大的野心，自己呢？宋晖突然有些迷茫了，他卡上已经躺着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他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不赌，不玩，不碰毒品，没有高端兴趣爱好，最喜欢的事情是泡温泉、爬山，最喜欢吃的是特色小吃，高档的食物他品不明白。
实际上，除了买房子的钱，自己每个月的开销四五千块，这还是因为他每个月都会出去旅游一趟……如果去掉那个开销，他不过只会花个一两千块而已。
本来父母就给自己留了房子，又何必去干这些事情呢？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记者，那么他也不需要这些特殊的人脉，他得不到的只是父母的认可，然而……自己也不需要那种父母的认可。
到底是为什么，自己下意识会觉得要去这样做？
在宋晖愣神地时候，唐浅却起身，他俯下身子，凑到宋晖的耳边，轻声却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人类，还是宠物呢？”
简单的话，在宋晖的脑海里炸响，一时之间，天旋地转，他竟然一下子坐不稳，从椅子滑落下去。
自己，是人类，还是宠物呢？
为什么看到罗秋兰被父母和姐姐杀害，会觉得她不是人类，而是牲口？
为什么看到陈思佳，会下意识觉得看到了一只“宠物”？
哦！
原来，我也是，我也只是介于人类和牲口之间的……宠物啊。
我只要，听父母和姐姐的话，就好了。
只要迎合父母与姐姐的期待，就好了。
原来这是同类之间的共鸣。
母亲张雪的那句“人吃人”，并不是劝告，而是警告。因为自己的性格，生在一个已经崛起的宋氏集团里，是活不下去的。而活不下去的，就不是宠物，只是牲口，母亲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变成和罗秋兰一样的牲口。不然，名为父母的人，就会和杀死罗秋兰一样放弃自己。
原来自己那么多年，只是完成了从牲口到宠物的进化，啊……那自己，一定是只非常，非常丑陋的宠物吧。
但他们很喜欢。
宋晖下意识将眼神，抛向已经紧闭的一扇房门，陈思佳就坐在里面，他明明不会透视，却感觉自己已经看见了，看见了那个与自己一样的女生。
不，不对，我们不太一样。
“她美吗？”
唐浅忽然这样问，他递过来一叠东西，宋晖下意识接过，看着上面的内容——
正是他用隐蔽的摄像头，在茗香大酒店拍下的照片，上面是陈思佳各个位置的照片，有一些囊括了她与赵俊杰、唐浅等人的活动，自己选择的角度很毒辣，从照片上看，陈思佳似乎就是只温驯的宠物。
“她，很美啊。”宋晖答道。
“是啊，你能理解那种美丽，对不对？”唐浅笑了，蹲下来，他并不打算扶起宋晖，只是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身体前倾，又凑到宋晖的耳边。
“她和你一样，被名为父母的人类驯养。但她还是没有死心呢，真是一只不听话的宠物……或许称之为牲口更好？可是，你们最喜欢这样的牲口吧？”
“他们明明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明明已经支离破碎了，你是期待他们彻底碎成渣滓的那天，还是他们依旧苦苦支撑的模样呢？不过……照我说——”
“这种支离破碎的艺术品，这种伤痕累累的牲口，实在是太美了，他们可是媒体的宠儿，对吧？”
男人的身体靠回去，他脸上的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宋晖心里一颤，他似乎看不到当年那个人的影子，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一样的皮囊，但他，是真正的恶魔。
宋晖瞪大了眼睛。
场景忽然变幻了，这里再不是那普普通通的房子，而是一处幽暗僻静的山洞，在宋晖和唐浅前方，有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潭，里面尽是深红色的液体，这些液体在沸腾，空中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气息。
“呕。”
宋晖把刚才喝下去的粥尽数吐了出来，但是不待他爬起来，一只手抓住了他。
“来，和我一起往前走吧。”
唐浅牵住宋晖的手，慢慢朝前走着。
“只要跳进去，就结束了，死亡，是不痛的。”
宋晖着了魔一样，他任由唐浅拉着他的手，两人如普通的好友一般，漫步在这个幽深诡异的地方。宋晖的眼中慢慢失去了神采，再也感觉不到周遭环境的恐怖，那种腥臭的气息变成了甘甜的味道，似解脱，似自由。
他站在水潭边，看着沸腾的池水。
水面上，倒映出了自己的样子——
啊，果然，是非常丑陋的“宠物”啊。
“扑通。”
宋晖忽然转向唐浅，直接跪了下去，他的手拽着唐浅的裤腿，眼里含泪——
“求求你，救救我。”
唐浅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终于伸出手扶起了宋晖，轻声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
场景再次变幻，还是先前那个房间，薛礼和赵俊杰一脸古怪地望着突然下跪的宋晖，空气中还有食物的香气，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