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沈荧睡得不太安稳,愁眉微蹙,时有呓语。几声“父亲、不要”叫得大声了些,引得魈侧目。然而,他也只是观望,不曾插手。
进了鬼蜮,常人十死无生,沈荧身有异数,这才活了下来。但祟气入侵之苦难免,被噩梦魇住也在意料之中。魈不打算以外力将她唤醒。
床头清心抖了一抖,竟落了一片花瓣。点在沈荧眉心时,花瓣如没入水中,消失不见,只荡出一圈灵力涟漪。金色兽瞳一凝,魈几欲起身,最终还是没有干扰。
这盆清心随他几百年,未有异动,左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沈荧正在梦中回顾一生。
四方方的院墙总是将一切都隔绝在外,沈荧抬头只能看见割裂的天空。诗里说“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但对她而言,却是趴在窗边,等一条误入的春柳,等一只断线的纸鸢。唯有那时,紧闭的门栓才会打开片刻,让她窥探一下外头的热闹。很快,又重新回到寂静中去。
父亲常年在外经商,却又不许她出门,只将她当做金丝雀似的养。妻妾不少但子嗣单薄,所以父亲只好下了大功夫培养她,只希望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将自己当做商品待价而沽这件事,沈荧一直是明白的,只是没有想到父亲连她及笄都等不到了。山高路远,就将她这般随随便便的送了出去。
小女儿家怎么会对于亲事没有期待呢?沈荧也曾许愿,至少能被送给一个面相周正,会疼人的,从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此,即便是不喜欢,也可相携一生。
但侍女偷偷打听回来的消息叫她五雷轰顶——糟老头子,年龄甚至比父亲还大了一轮,这让她如何不在意。
生平第一次哭喊反抗,却只换来父亲冷漠的只言片语。字字不离利益,句句劝她忍耐。
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见过那样小的天空,没了旁人的供养,她活不下去。
送亲队伍走出城镇,跨入荒野。沈荧第一回知道,原来城市之外竟有这样多的危险,又是那样的混乱。
城市附近尚有大片的良田,田中还有耕农与佃户在劳作。远离了城市的平野与山林却不安生,满是饿殍、流寇,还有可怖的魔物。送亲的护卫带着她躲了又躲,还是被抢走了不多的金银细软。连头上的珠花都被扒了个干净,只有她身上的喜服无用,得以保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很饿,所以没有精力糟蹋她。也幸好他们没有那么饿,所以不至于以她为羹。
宅院之外的世界颠覆了沈荧的小天地,她一面想着书中圣贤,大同之道;一面又看着满目疮痍,学着精明计较。
命运的笔锋转得太快,她还没学会活,就先见到了死。鬼蜮覆盖的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然而心只是狂跳着,敲打着她的胸膛,震动着她的耳膜,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人间的炼狱还不够看,所以再让她见识见识真正的地狱。血红的天空与黑沉沉的大地,枯萎的树木与走尸般的生灵,吸一口都喉咙发痛的空气和风中奇怪的虚影......一切细节再次浮现。
沈荧六神无主,晶莹的泪不由自主地落下,砸在手中不知何时聚集的花朵上,溅起的水末让她回了神。
为什么只有送亲队伍的灵魂化成了花朵,聚集到她手上?
正愣神间,利剑刺穿马车厢壁,滑过肩头。血液喷洒,沈荧咬着唇,还是从唇间溢出一声娇软的痛呼。
一瓣花落在伤口之上,如高山融雪治愈伤口。嘈杂的人声聚集过来,帘子被掀开。
墨绿的、打着旋的发顶钻进来,阴影之下只露出一只金色的兽瞳。蝶翼似的眼睫闪了一闪,流露出些许震惊。
好熟悉,在哪里见过......
“金——”
“你醒了。”
清冷的少年嗓音。魈偏头看了看半梦半醒的少女,虽然疑惑,但还是礼貌地转移了视线。沈荧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时,肩头撕裂的布料已经遮不住身躯,露出半片春光。
摇落的清心花瓣对于她挣脱梦魇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但似乎把那位巡夜仙君伤及她灵魂的剑伤抹除了。皮肉之伤尚未治愈,但灵魂已然完整。
沈荧望向声音的来源。
阳光模糊了魈的面孔,周身的气场都比晚上温暖不少。一条腿屈起撑着手肘,另一条腿随意垂落,自然而放松,傩面挂在腰间看起来也可爱了许多。那一瞟而过的金色瞳孔和梦里一模一样。
沈荧揉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是什么呢?金什么?
魈对着手臂上停留的青鸟低语几句,抬起手臂,放飞了它。此时已经是未时末了,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擦黑,他没有多少时间陪着沈荧耗了。
他问:“你知晓自己与众不同吗?”
沈荧摇摇头:“你是仙人吗?”
魈的视线从绝云间的山林中转回来,脸色沉下来,漂亮的眼睛里装满了冷漠和不屑。
“哼,仙人?我不是。”
“那你是谁?那个时候,你是在救我吧?”
“我?我是恶鬼夜叉,最是嗜杀好战。你能在鬼蜮中活下来是你命大,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哦......”
魈的表现太过冷漠,仿佛被什么话戳到了痛处,他像竖起了满身的刺的刺猬。沈荧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拢了拢衣衫,却突然发现喜服被剑气割裂,直接从右肩扯到心口。
但是好奇怪,没有流太多的血,也没什么痛感。她微微红了脸,想像魈讨要一件衣裳,却又不知道他的名字。
“夜叉大人,你有多余的衣服吗?可否借我一件?”
魈看向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找了卷纱布裹着药瓶扔了过去:“沈姑娘随便用吧,你的衣服我晚些时候带一件回来给你。”
顿了顿,他还是没忍住:“你不必那样叫我。”
沈荧听着“沈”字心中升起一股厌恶,她学着魈的语气:“大人也不必那样叫我。”
“那你要叫什么?”
名字只是个代号,魈对于这种遭逢大变改名换姓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但是这样纯白的姑娘,估计也不会换什么特殊的名字吧。
“我以后......就只是,荧。”
去姓留名,果然如此。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