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边了解现在一边怀念过去的状态下为部队生活开了头。过往三天我也懂得了这里的规矩,只要凡事多报告,不要擅自行事就不会出大差错。每天早起六点起床,但我们一般都要五点半就起来,把被子抱到走廊里去仔细的叠被子。昨天晚上班长给我们开会,讲了今天早起要进行警容风纪检查,而且内务标准要高,因为上午支队长要来参加新兵开训大会。可我并没有重视这些,一边叠着被子,一边还在想着昨晚班长给我们拍的照片。原因是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淹了食堂,炊事班没办法做饭,于是整个大队集体吃泡面,唱歌做游戏。这样欢乐的场景班长拍了两张照片,我一直希望可以发给映月上传到我的社交上。
在起床哨响之前,我们常规的操作就是静静站在宿舍里等待哨响,你可以说这样呆板或这样形式,但这就是事实,当大环境都这样,即便你有些小想法,有点小动作,也几乎起不了作用。哨响后,我们迅速集合下楼,在班长带领下跑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出早操,我能察觉出来,我们这个军营是个暂时性的营地,这里更像是一个大型的农家乐,有成片的绿地和各类娱乐设施,最明显的是我们存放行李的地方是一个拆改后的迷宫。我们就是在这样休闲的环境下生活,还感觉不到什么训练的辛苦。我们每天早上集结的地方在这个“农家乐”的最南端,出了大门就能看到外面大道上川流的车辆,但是部队就是这样,一墙之隔就是天各一方,这在我后来下连后有了更深的体会。警容风纪检查也是部队特色之一吧,整齐划一的动作,伸手检查指甲,抬裤脚检查鞋子鞋带,还要看胡子大鬓角,要是笼统的说,我对部队第一点认识就是点线面一致,无论是动作还是表情,把人训练成机器。
但是今天的警容风纪检查应该是不太让人满意,到早餐前一直在站军姿,我当时并不认为这就是训练,我认为这就是体罚。期间还有其他班几个战友被他们班长吼骂,我当时内心汹涌澎湃,总想义愤填膺的站出来主持公道,其实我的想法还是太幼稚了,我开始假设,如果被吼骂的是我,我大概也会是沉默接受了。九月份的上海,只是站军姿,半小时后也是汗透衣衫了,我当时就想如何洗衣服,但分析了所有条件后,总结只有一点:继续穿着这件衣服。我只觉得这样没有困难制造困难,就是锻炼?心中充满了质疑。
而我此刻却一个劲的在盘算,训练量上去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终于到了最让人期盼的时候,早餐后,我们整个新兵大队到大广场集合,就是入伍时我们下车的地方,我虽然入伍有三天了,但是除了跑向训练场的那一条路和两侧环境外,其他地方我哪里也没有去过,这个大广场也是我第一次看清楚,它果然是群竹环绕,最北面搭了一个舞台,背景墙上写着:“军旅 从这里开始”在背景墙最高处挂着红色条幅:“二支队2013年夏秋季新兵开训大会”。我站在排头,正好面对着舞台,当时感到一腔热血在心中翻腾,不断给自己鼓劲,我之所以参军,不是逃避之前的世界,应该是迎接新世界。这时候,风吹的竹林哗哗作响,支队长在台上讲话,语气庄重而坚定,他的讲话时而夹杂上他的回忆,讲到他十七岁,如台下的我们,朝气蓬勃,后来主动请缨,参加过解救人质的枪战,参加过98年的抗洪指挥,每一个当兵的人都会因为拥有参军的经历而更加光彩。我站在台下,憧憬着我的未来,我心中告诉自己,潜心在部队历练自己,日后不惧生活的风雨。支队长然后走下台来,拿着话筒问一个新兵有没有信心当一个好兵,当时那个新兵坚定而洪亮的回答“有”,犹如穿透云霄的箭,震撼了我,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感到艰难困苦时,那一声“有”还会刺进我的鼓膜。
当时支队长燃起了我们的热情,他之后说了一句话很让我铭记:“真正强大的人,不仅有强健的体魄,还要有强韧的意志,我希望我的兵,最终都锻炼成强大内心的人。”我有时还会觉得这是一句套话,但是当我经过生活的风雨后,终会承认这是一句经验之谈。那一日,支队长就考验了我们的心理,他祝我们中秋节快乐。击溃人的哪是什么刀枪,让人崩溃的只有情感。
然后中秋的气氛一下子就浓烈起来,撩动思念之情。
会后,我们直接奔赴训练场继续开始站军姿。前几日站军姿的时候,我就感到单调枯燥,此刻脑海中一直盘旋中秋的思念,这时光过得反而快了很多,上午训练的时候,我甚至希望再延续一会,这样可以让我将自己的思念捋得更有条理。训练结束后,班长问我这几天对部队生活是否适应,我只是苦笑着说苦和累并未感觉到,但是单调和无聊使我一直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班长说这很正常,最终半路离开部队的也不是因为身体受到摧残,都是思想斗争。班长还是一个比较亲近的人,让我放心自己不会被打骂体罚。
下午中队长陈刚把我们带到训练场,让我们70多人围成一个圈坐下,他站在中间给我们上课。中队长是一个性格平和的人,带着一点口音,但完全可以让人听懂他说的话,从平时的观察来看,这里的班排长很是尊重他,他首先问我们这几天是什么日子?我们不约而同回答中秋,他继续问中秋要如何思念亲人?我们的回答就不统一了,有说打电话,有说上网视频的,还有说放假回家探望的,总之是嘻嘻哈哈的回答。然后他说,他问的两个问题,和我们的答案都不一样,他说,这几天他想到的日子是“九一八”事变,他在中秋节思念亲人的方式是跑步。当时我可以理解他为何想到的是“九一八”,但对于跑步这种思念方式,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说法。之后他便解释,他入伍的时候还是冬季,转过年来的八月份,便直接奔赴了九江前线抗洪,抗洪的惊险场面他都记不住了,最后留在脑海中的只是从救援车上扛着沙袋往江边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当年抗洪胜利结束回到上海后,98年中秋节当晚,他们当时的突击连,都不约而同的在长江边跑步,从晚八点跑到凌晨一点,他说,永远忘不了那段时间,然后坐在江边听惊涛拍岸的声音。
我深刻的被感染,可能每个当了兵的人,都会深藏一段记忆,并用特别的方式表达出来。而我对生活的认知呢?沉迷于失恋的不能自拔?把自己的堕落归结为环境的泥淖?将早该刺破的泡沫上升到不可触碰的高度?我脑子里飞快地旋转过很多画面,我想过尘封,我想过撕破,我想还是应该让这些片段顺其自然。
大约下午三点钟,中队长把我们带到四中队平时训练的场地,原来中队长之间早已商量好要一起举办一个小型的中秋联欢会。部队的联欢会都是现场“抓壮丁”,我理解的就是锻炼战士的心理,抽到了哪个战士,哪个战士就上台表演节目。这让我感到像幼儿园的活动,那时候都是小孩,巴不得有机会表演,可是人渐渐长大,心事也越来越多,偏偏不好意思上台表演了。不过上台表演的战友倒是也有两把刷子,能把张宇的《雨一直下》唱的如同原唱。这也让我知道,最终上台的战友还是那些早就做好上台准备的人,其实这样最好,总比上台之后支支吾吾不知所措的好。
在中秋当夜自由活动,战友们都跑到隔壁班去玩耍。我想,我应该给宛坤写信,说些什么呢?我若不再告诉她一些我的心情,那我在她眼中是否就是一去杳无音信了?她给我最后的邮件里讲着“做半个知心好友也不错”,或许这是我唯一可以给她写信的理由了。
宛坤挚友:
见字如人。中秋已过,不觉让我想入非非。上海的天空很蓝,远胜过北京。再回首四度中秋竟在了冀、京、津、沪四地,果是不定的足迹,然并不感到漂泊。年逢九月,定是心情颇不宁静。自然,条件受限,只能书信这种古朴的形式。但感觉挺好,简单的生活方式,正可感悟生活真谛。有一日若我再回到曾经习惯的生活方式,我想一切定然是那么近又那么远。如记忆很真,而时光已遥。单调重复的军旅新训也不乏欢声与笑语,中秋联欢自有军中乐趣。想在2012年9月30日那天我与朋友骑车在天津海河边,美丽的夜景还有美好的你,成为我生命中经典的九月中秋记忆,那是很美好的时光啊。再回首,五人骑行,二人已入军营。恍然如梦,回忆如昨,茫然若失。默念着以悲伤结尾的美好。是夜,我独在宿舍中,伴着一如从前的圆月和隔壁吵闹的战友,想到你,感觉的确很温暖,只是在纸面上徘徊。最美丽,莫过于我还在回忆。难得这时光,我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所言。
写完后,我很踏实,便放进信封,用胶水封住。当晚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她问寒问暖,我回答的就是一切平安,我跟映月通了电话,她想记下电话号码,但是我告诉她,这是一个只能外拨的电话。
如世间万物,军队中秋的喧闹过后,随夜步入平静。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那些涌动心间的记忆又开始一阵睡眠了,取而代之的依然是单调和枯燥,我依然强烈的认为此刻是暂时的,从前才是永恒的。当晚我又开始想宛坤,把我们的故事重新想了一遍,我并不感到我们是分手了,我们只是无能为力地深爱着对方,宛坤恬静时的美丽和活泼时的可爱在我的脑海中来回切换,我居然毫无遗憾感,竟然还感觉我们的故事很美好,说到底宛坤在我入伍前夜终于向我写出一些真实的话语和感受,就凭这些,我们也不该有什么刻意不去解开的心结。然后我又开始想映月,想着自己在部队里很快将要“弹尽粮绝”,唯有映月能够帮我补给一些物品,同时还纠结着无论自己买些什么,都会被班排长先360度无死角的检查一遍,就像自己的心事要无条件的诉说一样,而听众却是如村头坐在树荫下的张大娘李大婶,我的秘密顷刻间就会成为全村的笑谈。
第二天就轮到我做小值日,晚饭后,我就像跟自己爆发了一场战争:再枯燥单调的生活,我都强迫自己去适应它,认可它。因为打败人的从不是充分准备的大战,而是平日里反复的日常生活,部队里轰轰烈烈的事都让人刻骨铭心,可是战士做的最多的还是整理内务、打扫卫生、打饭刷碗这些行为日常。我对这些是比较抗拒的,在我心里总认为自己参军是保家卫国,来度过轰轰烈烈的人生的,但是现实却是在一天天中带着烦躁去做这些“小事”,被子要天天叠成豆腐块,卫生要一日打扫三遍,一天三顿饭,都要饭前打饭、饭后刷碗。而做这些平常的小事,还是在最少的时间里做到最好,每个战士的身心压力可想而知。每到激烈之时,我就平心去想:这和自己的懒散也应该是挂钩的吧。我就这样时而心潮澎湃,时而平心静气,对部队管理方式的不同看法就在我的心上设了战场。当我实在调解不开时,我就劝自己,大不了就是这100天而已,硬着头皮就过去了。
就在我带着激烈思想斗争刷碗时,有人在身后拍我一下,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孟瑞,我俩相见很是欣喜,他说他就在新兵四中队,并说着刚才联欢会看见过我,但不敢确认,我赶快告诉他,我和李诺亚都在三中队一排,我俩哈哈大笑,并说着这真是缘分,然后在时间紧迫中我让他留下联系方式,他看了看不知道写在哪里,我直接翻起衣服下摆,让他把联系方式写在了我的衣服上。当时他还告诉我下连后他将去七中队,那是我有点懵,给他说,我还真不知道我去哪里。
那一刻我的思想斗争就抛之云外,我后来明白,我不是什么思想斗争,我应该是害怕,害怕当时生活的死气沉沉,害怕看透未来生活的千篇一律,如果生活里多发生一些惊喜之事,我应该也会在欢乐中度过,那就是看待生活的角度问题了,眼睛总是盯着这些单调枯燥的事,那心里自然就会为此纠结,因此只能在平淡中发现乐趣,这也是一种能力。而那时候我不懂,但我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制造惊喜和期待,用这些归类为正常军旅生活之外的事情来刺激自己的精神。
我也慢慢开始冷静下来思考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越来越接近部队生活的真相了,可能一切远不像站军姿走队列这么简单。
可我的回忆还是不间断的,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中秋夜色记忆,家乡院子里摆满了金黄的玉米,妈妈在各个房间里烧香上供,我踩在玉米垛上,只为能站得更高看见那轮圆月,那时候的风也是清爽的,那时候妈妈还没有生病。后来我的生活就渐渐失去了节奏,我印象中再难有所谓的传统佳节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何时上的中学,何时第一次独自坐火车去北京等等,生活的节奏从社会的部署中渐渐转向了个人的感受中。这些年欢度佳节或许与我无关,妈妈哪天去医院治疗却是记忆深刻,在这个时刻,我又因为中秋这条线向前追溯起来,我想记忆的也不是中秋,而是我恰在那时拥有的生活。但我感谢这个时刻,我可以在极适合的氛围下去听见我的内心,失恋重要吗,考试重要吗,各种请客吃饭重要吗?我头脑中萦绕着妈妈的身影,忽然就感到生活的不易,忽然有一种很不对称的感觉:我躲在部队里,歆享着遮风避雨的温室生活。
这一晚,临睡前,我很郑重的告诉自己:请梦见妈妈。
当然,一夜唏嘘,梦偏偏选择了固执的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