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路灯亮着暖色的光,寒风徐徐图之,吹得周园中的树木摇曳飘然。
树叶之间沙沙作响的声音弥漫在整个寂静的周园中,显得这个肃穆的府邸里更加的萧条凛然。
周园的佛堂里回荡着弥弥的梵音,燃香的味道也环绕在整个空间里,而佛堂中间摆放着的,是周耀松的遗照。
周祀景从周耀松火化之后,就每天晚上都在这个佛堂里跪着,默不作声。
日子随着寒风层层翻篇,而他的一切仿佛都停留在了爷爷去世的那天。
此时的他没有了前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头发许久没有打理过,散落得有些发梢几乎要盖过他的眼睛,蒙上了一片阴影。
面容上也几乎消瘦的一圈,眼底漫着一层乌黑色,下巴是疯长的胡茬,整个人憔悴不堪,几乎浑然失去了少年气息。
爷爷的去世,对他的打击比想象中更加猛烈。
一些早已埋下的种子,在他去世的那一刻便长成了藤蔓在他的心上蔓延。
他眼眸看着遗照下摆放着的牌匾,眼神全然没有温度,也没有生息。
牌匾上赫然写着,“仙蟠度旭景之魂”。
而牌匾前放着的,是一幅周耀松生前亲笔题的字。
上面落款前的最后一句是,【吾之墓碑,字号旭景】。
周耀松生前酷爱书法,经常在书房中提笔练字,这幅字是他去世后,周恒应命人收拾他的遗物时,佣人在书房中的桌上发现的。
在看到这幅字之后,周恒应也感到震惊不已。
他也是看到这幅字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父亲当年会给他的两个儿子取名如此。
为什么瑾年是瑾年,而当时年纪尚小的祀景,却是祀景。
字中的释义是瑾年为锦绣年华之意,寄予了他厚望,愿他成为下一个带领周氏走向锦绣之年的人。
而祀景,却是祭祀旭景,旭景是周耀松的字号,希望在他寿终之时,由祀景将他送往极乐,祀景也与‘似景’同音,愿他前程似锦。
只是周恒应心中更是百般不解,为什么父亲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将如此沉重之事,寄托于一个孩子身上?
自那天之后,丧礼上所有应该由周恒应进行的步骤,都由周祀景代为进行。
就连骨灰入葬周家陵园,也是由周祀景亲手将骨灰盒放进墓里,埋下了第一把土。
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扛起了这些日子里所有最重的担子。
每天晚上还要来到佛堂里,为周耀松诵经祈福。
至于为什么周耀松会在十几年前就将这个遗愿寄托于刚领养来才一岁多的周祀景身上,原因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周恒应站在佛堂门口,目光复杂地看着周祀景消瘦的背影,心疼地叹了口气。
他抬腿跨进佛堂里,默默地将手上的毯子披在周祀景的肩上后,也跪在了旁边的蒲团上。
“祀景啊,夜深了,你快去睡觉吧,后天就回学校上课去。”
周恒应看着遗像,又看了看牌匾,心中不免对已故的父亲又产生出了多一份怨言。
自己的一生里所有的不幸皆因父亲而起,他无怨无悔。
只是为什么,就连他的孩子也要承担这样沉重的痛。
姓名之事,是会伴随着他一生的。
在周祀景往后的一生中,都要因为姓名背负着这份使命而无法完全做回自己。
“爸,我没事,您先回去休息吧。”
周祀景沙哑无力的嗓音令周恒应心疼地皱了下眉头。
“祀景,你做到这个份上了,已经够了。”
听到父亲的话语,他黯淡地垂下了眉眼,眼底的沧桑掩盖不住内心巨大的悲伤。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为什么爷爷会这么做,知道爷爷为什么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
因为周家人心复杂,任何人都不值得他完全相信,哥哥来时已有十岁,已是懂事的年纪,待周家如恩人而非家人。
只有他来到周家时年纪还小,如同书法宣纸那般干净纯白,将来呈现出什么模样都取决于爷爷如何落笔。
在爷爷的教导下长大,他成为了爷爷最信任也是最疼爱的人。
所以爷爷希望能够将他好好安葬之人,是他。
只是这一切他知道得太晚,没能来得及好好地告别。
“爸,真的够了吗...?”
“够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周恒应神情悲痛地将手抚在他的背上。
这些天,他们能尽的孝道都已经做了,已经足够抚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只是他的儿子,将自己困住了,年纪最小的他,把自己困在了这无尽的悲伤里。
冬风瑟瑟的夜里,比寒冷更加刺骨的,是挥之不去的痛苦。
苏婧被李洵离开了宴会厅后,因为宴会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李洵便安排了车将她送回家。
回到家的苏婧洗完澡后便重重地躺倒在床上,参加个宴会比参加运动会还让人心累。
她不由得疲惫地叹了口气。
“扣扣扣。”敲门声响起。
“婧婧,你睡了吗?”苏庭琛轻声地在门外问道。
苏婧连忙坐起了身,“还没呢,爸爸”
说着,她迅速跳下床去打开了房门。
只见苏庭琛神色为难地站在房门口,并没有要随意踏进女儿房间的意思。
“爸爸,怎么了?”
苏庭琛犹豫着,将拿在手里的锦盒递到了她面前。
“这个你先拿着,明天和爸爸去一趟周家。”
苏婧怔怔地看着锦盒,木讷地接了过来,好奇地看了看。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周祀景曾经交给我保管的东西,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还给他。”
“嗯?周祀景?”
苏婧惊讶地抬起头,爸爸怎么会有周祀景的东西?
“这是我和他曾经的约定,当时我信不过他,他就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保管,这是他们周家最重要的东西,也是周家老大老二一定要救周耀松的原因。”
听苏庭琛说完,苏婧更加惊讶地看着手中的锦盒。
这个东西竟然这么重要吗??
但是转而一想,更加感到悲哀的是,周耀松的两个儿子想要救他并不是因为亲情,而是因为他们追求的物质。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并不在周耀松手里,而在周祀景手里。
“爸爸,咱们明天什么时候去?”
“九点咱们就去。”
第二天早上,高照的旭日明媚温暖,周园门口管家正带着几个佣人正打扫着门口的积雪。
苏庭琛的车稳稳地停在了这里。
管家看着下车的来人,心里一惊,扔下扫把便迎了上去。
“苏先生!”
苏婧围好了围巾,把锦盒揣在了大衣的口袋里,也跟着下车。
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个天真冷啊!
她闻声转头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
眼前的建筑令她甚至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形容词。
周园是前朝周家受封的府邸改造而成,它的一砖一瓦都沉淀着历史工艺的气息,围墙上雕刻的飞禽走兽栩栩如生。
整座府邸大气磅礴,哪怕是玄关大门都无法用壮观来形容,不愧是三大家族之首。
见管家迎了过来,她才悻悻地闭上了惊讶的嘴。
“家主已经在前庭等您了,随我来吧。”
在管家的带领下,苏庭琛和苏婧走进了周园。
一路经过了梅花园、经过了荷花池,走过了九曲桥才来到了周园的前厅。
这简直是一个公园,苏婧不禁在心中感慨...
见到两人走来,周恒应连忙起身迎了出来。
“天冷,快进来喝杯热茶吧。”
苏婧被冻得小脸红扑扑的,礼貌地点头叫了声周叔叔。
坐在前厅里,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她才感觉身体暖了些。
“周大哥,祀景在吗?婧婧在这儿也无聊,不妨让她去找他解解闷。”
苏庭琛给苏婧使了个眼色,苏婧了然地微微点了点头。
“祀景啊,他......”
周恒应神色为难地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
见他眉头紧锁,苏庭琛放下茶杯问道。
“他.....”
周恒应不知怎么开口,脑子里忽然多了个想法,他眼神闪着光亮地看着苏婧。
转而对着苏庭琛说:“祀景自从他爷爷去世后,就日日待在佛堂不肯出来,正好令千金和他是同学,能不能帮我劝劝他?我这个当爹的,是在没办法了。”
说着,他看着苏婧,满脸愁容地叹了口气。
苏婧没想到,原来周祀景一直没去上课,是这个原因。
“周叔叔,我去看看吧。”
她想到自己口袋里放着的东西,便自告奋勇地站起身。
周恒应听到她主动答应,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感激和开心。
“太好了!我让管家带你过去。”
他挥了挥手示意,管家便领着苏婧走出了前厅。
周恒应看着苏婧的背影,内心不禁有些感慨,眼眸里也含着些湿意。
“庭琛啊...大恩不言谢,我们周家.....”
知他要说什么,苏庭琛忙抬起手阻止,“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周兄不必事事记于心上。”
他知道,周恒应对苏家怀着感激又愧疚的心。
如今苏家愿意主动放下过往恩怨,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宽恕了。
以至于苏家在从今往后不论帮他多小的忙,他都会如同记账一般,紧紧牢记着。
但是苏庭琛并不希望这样,医者仁心,他们都是心善之人,苏家帮的只是需要帮助的人,不因为他们的身份,也不因为他们的地位。
苏婧跟着管家一路来到佛堂门口。
“苏小姐,小少爷就在里面。”
顺着管家的手看去,她就看到周祀景一动不动地跪坐在蒲团上。
只是他的背影,消瘦了许多,天气这么冷,他竟然只穿着薄薄一件黑色毛衣。
“周祀景。”
她的声音袅袅温和,绵软清甜,如同佛堂内的弥弥梵音沁人心脾。
周祀景暗淡无光的眼神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骤然抬起了眼眸。
他缓缓地回过头,就看见少女站在门槛之外,穿着粉色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兔子围巾,脸蛋被冻得白里透红,眉梢眼角澄澈明亮,身后的朝阳刻画着她的轮廓。
而在他回过头的那一刻,苏婧目中愕然。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怎么憔悴成这般模样。
“你怎么来了?”
周祀景的声音低沉虚无,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的状态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眼睛里没有温度,神情也失去了活力,消瘦地连脸颊两边都微微凹陷了下去。
苏婧犹豫着环顾了一下佛堂,看到周耀松的遗像,思索再三还是踏进了佛堂里。
她走到周祀景的身边对着遗像微微颔首,在她低眉的那一瞬间,便看到了牌匾上的字。
旭景?她心中疑惑,但是眼睛一扫,又看见了那副毛笔字。
一时间,一股惊涛骇浪般汹涌的震惊将她席卷得无法动弹,令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周祀景的爷爷,这是做什么??
她目光苍凉地看了看周祀景,不禁觉得他有些可怜。
明明他还只是个少年,却要背负这样沉重的使命....
她缓缓地下蹲,温和的目光落在了周祀景的脸上,默默地将口袋中的锦盒,递到周祀景的面前。
“这个还给你。”
周祀景眸光暗淡,宛若深谭般沉寂地将锦盒接了过去。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苏婧看着周祀景,露出了一个和煦的微笑。
周祀景机械地扭头看着她,苏婧忍不住伸手拂了拂他额前凌乱的碎发,露出了他那双琥珀般的明眸。
“你的爷爷,也许只是希望你们能在他去世后,不会遗忘他。”
她的话,让周祀景心中某块被寒雪积压的地方,在悄然融化。
“他也许不是希望你用这种方式送走他,他只是知道你的爱最纯粹,最让他放不下。”
“祀景,他也许只是,真的希望你带着你纯粹的爱,前程似锦。”
锦绣年华,前程似锦。
这两个词是多么美好的祝愿,也许周耀松真的并不是想用名字困住周祀景的一生。
周祀景眼神触动地看着苏婧,她脸上那抹微笑就像沁凉的甘泉在慢慢滋润着他心里那片已经被寒风吹得干涸的土地。
“真的吗?”
他喉咙哽咽沙哑,目光中那抹寻求安慰的湿意让他焕然有了意志,不似刚才死气沉沉的模样。
苏婧肯定地点了点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你的爱,足以让他幸福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