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议政殿聚讼纷纭,臣子们就昨夜灯节发生的十余起非礼案大吵大闹。
崇明帝板着脸坐在龙椅上,年迈的身子枯朽般佝偻。
强撑精神听着底下臣子你来我往的争辩。
臣子们水火不容,都察院群臣纷纷站出来发难:
“姜王爷!”
“昨夜灯节,女子受辱。于家中自刎上吊者,或于湖畔坠水者竟高达十余人!”
“此事和你们姜王府掀起的衣冠妖异之风脱不了干系!”
一月前,姜世子妃效仿古书,做了一身旋裙。
旋裙两侧开衩,衣料稍作改动选用透薄蚕丝,增添情.欲之色。
她屈尊降贵,穿着前朝妓.女所喜爱穿的旋裙。
生生让姜世子一连六日留宿房中。
后来,府内婢女一而再再而三效仿,这种奇装异服之风就逐渐传出王府。
民众意外发现,旋裙竟然有方便骑行活动的效果。
因此不少成衣铺抓住商机,日夜生产,一时间旋裙风靡京都!
有官妇认为姜世子妃心有巧思,邀她赴宴。
而姜世子妃也为了拓宽交际圈,在钻研古书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她穿着早已没落难见踪影的郁金裙赴会。
这种色泽如花、鲜艳无比又制作昂贵的裙子,彻底帮她打开了社交圈子。
自此,京都奇装异服盛行!
都察院欲趁机肃清政敌,古板道,“衣裳之用,可治天下!”
“古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姜王府不正衣冠,慢待形制,有祸乱国法、动摇国本之嫌,是大罪!”
大理寺卿副使,埋怨近月案件暴涨已久。
脑海中冒出的,是近月成衣铺的灯火通明。
是商户为吸引眼球、增加售量,以创新为名,用量越来越少的衣料!
是那些数也数不清,因追求美服而被管不住欲念的男子,所糟蹋的女子!
补刀道,“我说前几月沧州的地震是哪来的……”
“合着,是天降灾异,预示姜王府有祸国之心啊!”
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传到崇明帝的耳朵里。
崇明帝幽深瞥了眼会说话的大理寺少卿。
原先,天有灾异,再加上近年赋税过重。
民间百姓早有不满,扬言他这个君主失政!
虽说扬言之人,早被东厂抓起来处置,可民众积压已久的民怨,却从未消散。
这回姜王府慢待衣裳形制,往大了说,还真能顶下天灾的罪过。
要是祁长瑾去袁州能顺利……
不日赐姜王府灭门也好。
京都覆灭了个耳熟能详的王府,各州民众,定会拍手叫好。
“你给老子住嘴,别满口放屁!”
“地震和姜王府有什么关系?”
“还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京都女子不过穿件好看的衣裳,何罪之有!”
正二品龙虎将军破口大骂。
他膝下有一女,近月穿得很是夸张,一日一套奇装异服。
说是不能让交好的贵女夺了风头。
尽管他对这种奇装不满许久。
可如果连穿衣裳都能扯到祸国的罪名上去,他说什么都要袒护自家的女儿!
从三品轻骑都尉也轻嗤,“怪不得说文臣的唾沫星子,武将的剑。”
“几块布料的事情,竟然夸大其词上升到祸国程度,简直何其顶杠诡辩!”
他挺着胸脯,怒火在胸口蔓延。
火气直接冲上天灵盖!
最近家里的妇人,穿得也让他冒火!
只不过,这种冒火,并非怒火。
近月妻子穿得诱人,他们的床笫之欢都更甚从前了……
其余武将也在袒护自家妻女,帮着姜王府说话。
怒喝道,“老子早看你们这些靠嘴皮子升官的臣子不顺眼了!”
“对,你们要是再敢胡说八道,老子今日下朝,必定要对你们不客气!”
霎时,议政殿臣子们骂战不停。
人身攻击也好,指桑骂槐也罢,吵得沸天震地,不得安静!
崇明帝一览臣子剑拔弩张的架势,脸庞阴沉。
他单手叩着御案发出细微声响,冷漠压抑的气势恰如山雨欲来!
陆崇和徐公公从始至终都未开口。
他们缄默不语,观察着崇明帝逐渐怫然的情绪。
果然,下一秒!
崇明帝狠狠攥起温热的青玉茶盏,从高处砸向人群。
上好的茶盏,碎裂声脆响!
这时,闹哄哄的议政殿突然寂静。
天子震怒,臣子们垂头,避开愤怒视线。
崇明帝揉着自己的眉心,听人吵了一个时辰,已是身心疲惫。
低哑嗓音从胸腔中传出,“陆卿,关于昨夜灯节,因民众慢待衣冠而生出的非礼一事,你如何作想?”
陆崇身体向前倾折,脊背后颈呈屋脊状,恭敬行礼。
在群臣激愤互骂争执时,他慢条斯理梳理着昨夜关于灯节的一切信息。
帝师府暗探早已告知他,灯节是西宁侯府托武定侯举办的。
没想到他的运气居然这样好,灯节的非礼之事,牵扯姜王府和西宁侯府。
他只需像往常直言,就能打消帝王疑虑,不再疑心他偏袒西宁侯府,及站队姜王府。
陆崇不苟言笑,没有直接回答崇明帝的问题。
将炮火对准姜王府一派,“轻骑都尉,你方才说,奇装异服只是几块布料的事情?”
轻骑都尉用鼻孔出气,轻蔑瞟了眼陆崇:
“陆大人,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衣裳款式而已,要我说,你们这些文臣,就是吃饱了撑着,管人家女子穿什么衣裳!”
陆崇面对责骂,眸光忽而变得凌厉。
不是因被骂而气恼,而是因发觉大齐的气数有所耗尽。
愤懑启唇,说出一句话,“你这话,有理,却也没理。”
在人分三六九等,规矩等级分明的大齐。
寻常女子之上,尚有寻常男子。
寻常男子之上,还有各阶官员,各阶官员之上,还有一国帝王!
或许有一日,女子真能率性随心地穿衣。
但那种情况,微乎其微,少说近千年都难以出现。
陆崇深吸着气,“轻骑都尉,你认为——”
“我们所穿的衣裳,袖口为何是圆的?”
“衣领为何是方的?背线为何是垂直的,下摆是平直的?!”
“裁剪又为何!都一定要以十二幅为准?”
轻骑都尉肚子里丝毫墨水都没有,脑子空空。
不耐烦当众啐了口,“我哪知道是为什么!”
“就你们读书人事情多!”
啐完说完话,崇明帝脸更黑了!
不断揉着眉心,忍住要将轻骑都尉拖出去砍了的暴戾冲动。
这会儿,文官臣子们不少被气笑,发出嘲讽声音。
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大人嗤笑:
“轻骑都尉,这么多年为官,你也该改改草莽出身的个性了!”
顺着陆崇提出的问题,字正腔圆郑声道,“袖口圆似规!”
“是在教导为人者,举手投足,行事要合乎规矩!”
大理寺卿薛大人接着补充:
“领口方似矩,是在提醒,品行作风要方正!”
右副都御史;“背线垂直似绳,是要我们做人刚正不阿!”
鸿胪寺少卿:“而下摆平直,则是要警醒我们,手中有权时,无论大小,都要平允公道!”
通政司通政使来凑热闹:“裁剪十二幅为准,是对应了一年十二月的数字。”
“轻骑都尉啊,这衣裳可不只是几块布料的事情,衣裳象征着规矩、权衡可一点都不能被模糊界线。”
一句几块布料,炸出不少文官臣子。
崇明帝高坐龙椅,对发声的臣子愈发满意。
森冷的声音隔着几尺,灌进在场所有人耳中。
上位者凉薄出声,“衣裳,从来都不只是衣裳,而是礼教!”
“为官者,若连礼教都不守,为民者,又怎会遵守礼教?”
帝王表出态度,轻骑都尉脸庞涨红!
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依旧觉得文人事多,只是再不敢将这种话说出来。
陆崇再次朝崇明帝深深鞠躬,“陛下说的是。”
正面回答方才崇明帝提出的问题:
“依臣之见,灯节所起祸端,是前朝所时兴的胡风衣物,是衣裳的象征意义已不在。”
“妖异之风起于姜王府,姜王府的确当担责。”
陆崇眸色愈深,强调道,“另外,奇装异服,不能是无赖男子一见女子娇俏美丽,就非礼的原因。”
“君子守心,非礼良家女子本就当刺字或流放。”
“若害女子自尽,则要被判问斩!”
“知法犯法,借口犯罪者,罪大恶极,当重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