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元年,大兴土木之役。
城郊处,长明和宝音雇人帮忙搭起了一个粥棚,棚前早早就排起了长龙。
北上而来的难民尽皆衣衫褴褛,面色饥黄。孩童枯瘦如柴的手被母亲紧紧地拉住,细细的脖子伸得老长,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巴巴地盯着前面冒着热气的粥水。
长明将极显道家风骨的宽袍大袖挽起,拿着长勺搅拌一下大锅中的粥水,以防粘底。
然后就马不停蹄把旁边另一锅刚煮好的粥舀出来,端到前头给宝音,宝音再把一碗碗粥分到难民们的手上。
天热难耐,两人都忙得大汗淋漓。而底下的难民甚至有些热得已经晕死过去,丹心老道忙指挥着几个雇来的壮夫,把他们搬到了棚子底下,悉心照料了起来。
天色乌云密布,暗色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憋了许久的大雨,伴着狂风,呼啸而至。
粥棚前顿时好一阵子混乱,好些难民纷纷挤进了棚子下,沿街的屋檐下避雨。
有的却像是扎根在地里了,一动不动地站在了粥棚前。
他们的眼睛被雨淋得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不愿离开。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没能拿到粮食,即便避开了这次大雨,也避不了下一次大雨了。
他们在那个时候,可能已经没有机会再见到下一次雨了。
宝音强忍着鼻尖的酸涩,继续把粥递给了他们。
他们接过之后,当即倒进了自己的嘴里,顺着嘴角流出的粥水,也被他们伴着雨水一起舔了进去。
一个妇人颤颤巍巍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护在了怀里,用那身上仅有的破布衣裳,盖住了那碗粥水。
然后她又颤颤巍巍地钻进了一条小巷里,将还冒着热气的粥喂进了奄奄一息的孩儿嘴里。
粥水顺着他的下巴缓缓流下,妇人的泪水,也混着雨水缓缓地流下。
天地无情,风雨如晦。人人皆似雨中浮萍,在这天地间无处安身,只任雨打风吹去。
??
星筠此刻正在皇宫中奋力画符。
昭明帝拿着奏折,静静批阅。
一切是如此的岁月静好,只有昭明帝微皱的眉头才显露出些许不寻常。
殿门突然开了。
德富公公奉着一杯浓茶,脚步轻缓,来到昭明帝跟前,“陛下,英王殿下和城阳王殿下来了。”
昭明帝放下奏折,捏了捏眉头,“让他们进来吧。”
“是。”德富公公把茶递给了昭明帝,而后出门叫人。
两人一左一右进了殿门。
右边进来的是城阳王陈晗,身着玄色镶金边广袖长袍,行走时腰间的玉佩不见晃动,行礼的动作利落稳重,却又尽显卓然气势。
左边的是英王陈曜,锦衣华服,气宇轩昂,只是眼角眉梢都透着几许痞气,端的是个混不吝的纨绔做派。
昭明帝一见着陈曜就头疼,伸手按了按脑门,张口就是一句责骂:“净日里没个正形。”
陈曜嘿嘿一笑,从不放在心上,只是低头乖乖听训。
昭明帝叹了口气,又瞪了陈曜一眼,这才说起正事,“今岁遇着大旱大涝,百姓流离失所无法务农,生计也没有着落。”
“而朕却在此时还下令修建行宫,你们可有疑惑?”
陈晗垂眸不语,蹙眉思索。
陈曜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没所谓地偷偷抖着腿。
昭明帝气得头上青筋一跳,手一伸拿起笔就往陈曜腿上一砸。
德富公公在旁边惊呼一声,颇为心疼地喊了出来,“陛下,那可是上等的狼毫啊!”
昭明帝气得直喘气,抖着手指着陈曜,“你来答,答不上来……”
昭明帝想了一下,沉声道:“若你答不上来,曦儿的婚事,就该定下了。”
陈曜嬉笑的脸陡然一沉,甚至脱口诘问:“我自己的事,因何要扯上妹妹?”
昭明帝笑了一下,眼底是化不开的沉色,“若人人皆能如你这般,只为自己而活,那便好办了。”
陈曜面无表情地看着昭明帝,昭明帝则一直盯着他,似是今日他不从嘴里撬出来点什么,这件事就不会轻易揭过去。
叔侄两人暗自较起劲,可苦了一旁的德富公公憋出了一身冷汗。
他拼命给陈曜使眼色,眼睛都快眨抽筋了,才见到陈曜低头行礼。
“回陛下的话,饥岁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
昭明帝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和缓了下来,“继续说。”
底下的陈晗脸色可就没那么好看了,他听着陈曜分析情势,皱着的眉头就没有松下来的时候。
“如果遇上大旱大涝的灾年,可以大兴土木修建宫室楼台,翻新府库吏舍,给钱粮雇佣那些穷困潦倒、流离失所,连猪狗都养不起的贫民和失去居所的流民以做工为生。”
陈曜顿了顿,说都说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说个够,“所以陛下修建宫室台榭,不是为了观赏享乐,而是实行国家投入建设以恢复民生的经济之策。”
昭明帝眉目舒展。
窝在屏风后头默默画了老半天符的星筠,憋笑憋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哎呀,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不,怎么能说圣上是恶人呢。这要不是有圣上,她也见不着陈曜吃瘪的时候啊。
哈哈哈哈……星筠笑得不行,结果手一歪,一个平安符就毁了。
得,又得重新画了。
果然不能幸灾乐祸,否则下一个倒霉的可能就是你自己。
星筠继续画符,耳朵却依旧支棱起来,时刻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昭明帝又点名陈晗回答问题了。
“晗儿可有何想法?”
还晗儿,叫得这么亲密。
星筠撇撇嘴,心下无奈,真想立刻就跳出来和圣上说明陈晗这个天杀了的一切罪行。
不过无凭无据,就要想圣上治罪自己的孩子,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即便陈晗只是昭明帝的继子,但自幼便是由昭明帝照看着长大的,同他自己的孩子并无二致。
即便昭明帝是这大魏的君主,他同时也是个父亲。
有哪一个父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个坏事做尽的人,又或者说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个这样的人呢?
星筠幽幽地叹了口气。
陈晗见昭明帝的目光终于转移到自己身上,按捺住喜色,静下心来缓缓道:“儿臣以为,我们还可以浚筑塘堰,兴修水利,以溉农田,为后续恢复农桑做准备。无家可归的流民,或赋以闲田,或听隶军籍,或募其少壮兴修工役,总之不能让流民发展为暴民。”
“以工代赈帮助流民度过灾荒,确是一计良策。陛下多谋远虑,实乃我大魏之福。”
听到这里,星筠冷笑了一下。
这话换一个人说,都有谄媚之嫌。可唯独换成陈晗这蠹虫来说,在昭明帝的眼里,也只是孩子对于父亲的孺慕之语。
不过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昭明帝的问询还没有结束。
“那你们可有想到,官府出钱出粮雇佣流民,钱粮从何而来?”
两人俱是一愣。
昭明帝苦笑,“看来真是富贵日子过惯了啊。”
陈晗连忙回答:“天灾人祸,流民遍野,国库府库定是一时也难以维系这么大的消耗。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或可寻地方富户,豪绅士族用自己的财力为朝廷效劳,而朝廷则给以官职作为奖赏。”
昭明帝赞许地看着陈晗,点了点头,“说得好。”
然后又看向了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陈曜,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多学着点。”
陈曜讪笑着行了一礼,“是是是。”
又朝陈晗投去一笑,结果得到了他一个轻飘飘的白眼。
陈曜心中作呕,面上依旧笑意不减,努力当好这金銮殿上的小丑。
昭明帝大手一挥,对着陈曜就下达了新任务,“既然要学做事,那这次去劝说各地富户豪绅出钱出力,就由你带头吧。”
“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多问问你城阳王兄。”
陈曜一听,立刻看了一眼陈晗。
果不其然,陈晗的脸色臭得跟吞了个臭鸡蛋一样。
陈曜憋着一肚子气,干脆也不推辞了,只是行礼领命。
昭明帝又问了他们俩这阵子的一些琐事,然后才放他们离开。
陈晗踏出了殿门,又狠狠地瞪了陈曜一眼,冷哼了一声便径直出宫办事去了。
陈曜磨了磨后槽牙,袖子一甩,照例往嘉柔公主府去探望妹妹。
星筠拿了一沓符纸,从后殿走了出来。
“陛下,您明明有更好的办法筹钱,为何还要我来画符卖给那些富户?”
昭明帝喝了口茶,“多一个选择就是多一条生路。”
“有些地方豪族,他还真就不吃捐官这一套。”
星筠想了想,也是这个理。毕竟铁打的士族,流水的皇帝,有钱他们为什么不自己用呢,要知道灾年的柴米油盐,价格甚至能比往常涨得不止一番呐。
就算不响应朝廷的号召,只要保存自身实力,挺过这一阵子,一切就好办了。
但毕竟面对这么严重的灾年,是人就会有所忧惧。这个时候花点钱买几张平安符,借助外力在这世上有所依托,反而更能安心。
“行叭。”星筠认命了,默默地回去后殿,“那我再去多画一些。”
昭明帝笑眯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