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陡峭,峭壁下面有着郁郁葱葱的松杉,浓荫之下是清澈的溪涧。
潺潺流水旁,趴着一只獐子,正伸着舌头,舔舐石上的青苔。
忽然它的耳朵动了动,健硕的身躯猛地跳上了远处的大岩石,一支箭已经钉在了原先的那块石头,箭尾不停地震颤。
它当即后腿一蹬,撒开四蹄,像极了刚才那支急射出来的箭,在山谷的灌木丛中迅疾地奔跑起来。
然而身后箭雨不断,一簇闪着寒芒的箭头顷刻间扎入了它的身体里,带着浓浓的血色,重重倒地。
它深邃的眼眸挣扎地望向了天空,抽搐了一会儿,便静静地魂归于天地了。
慕安缓缓走上前,拿出绳子绑紧四蹄。
??
乐伎身姿轻盈,衣袂飞扬,舞步蹁跹。一舞动四方,众人大多都停下了投壶宴饮,专心享受起了舞乐。
一曲舞毕,昭明帝兴高采烈,指挥着德富公公捧上了一个木箱子。
“今日众人齐聚于此,实乃不可多得的良缘。而今南方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朕更需以身作则。”
众人面面相觑。
“传朕旨意,猎场的土地,凡是能耕种的,都要作为农田来赡养百姓。今年赋税一律减免,各地开仓放粮,救济贫困,补助难民。”
“朕将宫中一应用度减半,折成银两送往灾区,各位爱卿亦当身先士卒,为国效力,为民谋福。”
昭明帝噼里啪啦说完一通,嘴角含笑,看向了底下众人。
左相率先摘下腰间玉佩,放入木箱之中,“臣稍后再叫府中账房再送银两过来。”
有了左相带头,席间所有的人都陆陆续续摘下身上的金银玉饰放入箱中。
德富面上都快笑出一朵花来了,一边收割一边点头承诺,“各家所捐款项,老奴都会一一登记造册,向天下百姓弘扬诸位大人爱民如子的青天美名。”
户部尚书沈泽强笑着,慢吞吞地拨出了手上的戒指。硕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闪得沈泽的眼里的泪水都快掉下来了。
德富见状,直接上去给他来了一个断舍离。一个用劲,就把他手上的戒指给扒拉下来了。
沈泽吃痛地叫唤了几声,“唉唉唉!轻点,急什么呀德富公公……”
“我这不是怕你取不下来嘛。”
德富公公笑意盈盈,看着沈泽脸色变幻,他乐呵呵地说:“沈尚书无需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沈泽猪肝色的脸死死盯着箱中的红宝石戒指,咬牙切齿道:“那我就谢谢德富公公您了。”
德富公公摆摆手,悠悠然走向了下一只肥羊。
待把整个宴会都转了一圈,德富公公抱着沉甸甸的箱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昭明帝跟前,一路上还朝他挤眉弄眼,眼角眉梢间是满满的得色。
昭明帝哭笑不得,只好挥挥手,让他把东西拿下去放好。
德富公公前脚刚走,鼓声便再度响起。不多时,一阵阵马蹄声就踏破了席间的凝滞。
少年人鲜衣怒马,奔跑之时,像是穿过了光阴,来到了昭明帝苍老的眼前。
他们是何等的飞扬洒脱,意气风发。
昭明帝看着这群少年,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只余欣慰。
一群人皆是满载而归,侍卫数了好一会儿才计清楚了数,算清楚了量。
“第三名,苏尘然。”
星筠笑着低声问起宝音,“原来你哥哥的身手这么好呀?”
宝音一听就乐了。她暗笑着看向了后头自家嫂嫂,见她难掩惊讶的眼神,顿时笑得更欢了。
“别看我阿兄文质彬彬,其实呀,他从小就有习武,骑射技艺那是半点都不输给这些个武将之子。”
星筠点了点头,“果然不能以貌取人,没想到你阿兄还真是深藏不露。”
宝音翘起下巴,“那是!”
星筠还没继续说下去,侍卫长接着就报出了下一个名次,“第二名,史元亮。”
一旁的赵华英立刻睁大了双眼,“怎么他都能是第二名?”
宝音还是常年待在山上,对很多人都不算特别熟悉,“这史元亮原先那么弱吗?”
赵华英狠狠地点了点头,“岂止是弱啊,那是非常的弱!”
赵琬琰默默补刀,“弱爆了。”
赵华英想了想,“他惯是个会偷奸耍滑的,估摸着这些猎物啊,要么是叫他小厮帮忙打的,要么就是跟他那群狐朋狗友买的。”
不得不说赵华英真相了。
史元亮名下的猎物,确实是一半靠小厮拼死拼活才捕获的,一半是靠他那帮兄弟们接济的。这会儿他正洋洋得意,站在众人中间不停拱手,接受大家的祝贺。
宝音摇摇头,“这也行。”
然后颇为义愤填膺地指责道:“要是没有他这般耍赖,指不定我阿兄才是第二名。”
星筠感慨了一番,又翘首以待着侍卫长念出的下一个名字。
“第一名,慕安。”
毕竟是共事多日的同僚,星筠好一阵欢呼喝彩,连带着宝音和华英她们也鼓起了掌捧场。
昭明帝看着走上前来的三个少年,轻抚了一下胡须,满意地笑了。
“第二名赐宝马一匹,第三名赐宝弓一张。”
“第一名,可以向朕提出任何要求。”
底下一片欢欣鼓舞,这是皇家围猎历代的规矩。之前有人曾向太宗皇帝提出了赐居温泉别院一座,太宗也大手一挥就赐下了。更早些时候还有人提出了加官进爵,出于此等盛大场面,皇帝一般也都不会扫兴拒绝。
没想到慕安这个精于制作天历的灵台郎,骑射技艺竟也不在话下,就是不知他到底会提出什么要求。
“回陛下。”慕安朝昭明帝行了一礼,“臣,想求得一副陛下御笔亲题的牌匾。”
众人哗然不解。
多么好的机会,升官发财唾手可得,怎么就想不开,非要求皇帝的一块牌匾呢?
“哦?”昭明帝也提起了兴趣,“你为何会想要这种赏赐?”
慕安郑重其事,与往日的嬉皮笑脸截然不同,再次行礼道:“微臣想将这块牌匾赠与赵氏次女赵华英。”
昭明帝听完慕安的话,哈哈大笑起来。随后站起身,袍袖一挥。
放好东西回来的德富公公连忙上前,用金索襻膊把昭明帝宽大的袖子挽起,宫婢们则端上了笔墨纸砚。
“那这牌匾是要作何用处?”
慕安老老实实回答:“她想着要开一个酒楼,招待四方食客。她胸中有丘壑,不拘泥于闺阁之中,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天下人人都能吃上饱饭,过好日子。”
昭明帝赞许地点了点头,唤赵华英上前。
赵华英被慕安打了个措手不及,见昭明帝唤人,只好赶紧离座,上前拜见。
“赵氏华英,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免礼。”昭明帝看着眼前这个温顺大方,软糯乖巧得就像是一只元宵团子,心下喜爱,语气十分温和地轻声发问,“你怎么会想到要开一个酒楼,单单只是慕家小子说的原因吗?”
赵华英起身,讪笑道:“其实一开始,我也并没有多大的志向。只是喜欢研究吃食,便有了想要自己开个酒楼的想法。”
“只是后来有一次,父亲领了防疫赈灾的差事,我跟着我父亲,一路上看到病患如山,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自己身为世家女,日日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疾苦,等到真正见了这一地哀鸿,才知能吃饱饭,也是一种世间难得的福气。此后,我才会想着,要开一间酒楼,不仅是要让爱美食的饕餮客品尝到人间至味,还要惠及百姓,努力让人人都能有饭吃。”
赵华英脸有些发烫,但语气依旧无比坚定:“虽然我这番话听起来很像在说大话,在说着一些遥遥无期虚无缥缈的话。但是我相信,只有敢想,才有能做,也许有一天,真的就人人都能过上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呢?”
“哦!”她最后还不忘拍了一下昭明帝和各路大臣的马屁,“臣女相信,有陛下的宵衣旰食,勤于朝政,有众位大臣的殚精竭虑,忧国忧民,这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昭明帝龙颜大悦,手不禁猛地一拍宝座,大为赞赏,“有女如此,不单是赵氏之福,更是我大魏之幸啊!”
这个赞誉不可谓不重,底下的人互相窃窃私语了一阵。
昭明帝想了一下,就提笔沾墨。
他一时豪情万丈,笔墨挥洒间丝毫不见往日的病弱,笔走龙蛇,银钩铁划,动作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一气呵成。
昭明帝放下了笔,接着德富公公捧着半干的宣纸,吹了吹,然后递给了慕安。
“行了,给他看两眼就拿回来吧。”昭明帝跟德富公公如是说道。
又朝慕安和颜悦色,爽朗一笑,“待回去朕叫德富亲自去库房为你挑选一块上等的木料,等宫中良匠雕琢之后再着人送到你府上。”
慕安喜笑颜开,“微臣叩谢陛下圣恩。”
然后低头看起了皇帝的御笔亲书,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太平酒楼。
赵华英眼眶也不禁湿润了起来,“臣女,谢陛下隆恩。”
宴席一扫之前捐财捐物的晦涩气氛,只余一派君臣相和,言笑晏晏的和睦场面。
星筠为赵华英的远大抱负而欣喜,却依旧对着周围人口不对心,面和心不和的作态,感到无比可笑。只是身在其中,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呢,心有不忿,终究也只能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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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结束后,星筠一行人来到了天香楼吃茶消食,闲话家常。
玄乙端坐桌前烹茶,星筠将煮好的茶水递给众人。
慕安接过之后,便大口大口地喝下了。
一旁的赵华英嫌弃道:“也不嫌烫得慌,真是可惜了这好茶。”
赵琬琰难得对慕安有了好脸色,阻止了妹妹对慕安的数落,“好了,他今天辛苦了一整日,都是为了谁?”
赵华英挑了挑眉,乌黑的眼眸泛起清亮光芒,“你为何不跟皇上说给你封一个将军当当?”
“你不是一直想要征战沙场吗?”
一直静静品茗的江映雪也发话了,“你是司天监属官,一直以来做的事也跟武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慕安笑了一声,往后靠在了身后的立柜上,手臂随意地枕在脑后,一双眼眸干净明亮。
“若是用这种方法进了军中,他人只会道我是走关系进来体验生活的纨绔子弟。没有人会真正认可我,这条路的开端就已经不好走了。”
“我要上战场,就得凭自己的真本事。”
宝音喝完茶,放下杯子就笑着竖起了大拇指,“说得好!”
慕安正经不过三秒,又搞怪起来,“就得让他们都对我心服口服,这样的话,将来史官问起那些大头兵,回想起我这位大将的生平,才能更具英雄色彩。”
星筠拿起一块杨梅干就塞进他嘴巴里,“吃你的吧!”
慕安霎时被酸得眉头都快掉了,“你怎么给我拿了块这么酸的啊?”
“我又没试过。”星筠耸耸肩,“我怎么知道这杨梅干是酸的呀。”
慕安稍微嚼吧嚼吧三两下就给咽下去了,然后又忙从玄乙那里端了一杯茶水,这回更是顾不上烫不烫了,只求缓解一下自己那些快被酸倒了的牙。
只是慕安去拿茶水的时候着急忙慌的,一不小心便撞到了玄乙的胳膊,而玄乙手上正拿着茶壶。
一时间,场面一度有些危险,坐在旁边的宝音反应极快,稍微往后避了避。
反倒是离得最近的星筠岿然不动,稳坐如山。
玄乙手臂的肌肉微微绷紧,茶壶在他手上纹丝不动,一滴水也没有晃出来。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执壶沏茶,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旋转,而后徐徐沉下。
慕安缓过劲来了之后,看向了满手老茧的玄乙,不由感叹了一声。
“幸好今日玄乙没有下场,要不然第一名就不会是我的了。”
“那是当然。”星筠笑骂一声,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要得意,“要是玄乙今日下了场,第一哪还有你们这些人的份。”
玄乙抬头望向了她,正好撞进了少女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眸里,目光不期而遇。
星筠对着他浅笑了一下,眉目间是满满的信赖感。
玄乙怔愣了片刻,便移开了目光,继续沏茶。
金乌将坠,夕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挣脱出缕缕彩霞,宛若茫茫大海中的游鱼,极力地跃出了天空,跃向了人间,跃进了人们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