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难得今日放晴,星筠便迫不及待地想溜下山。
谁料刚一踏出玉华观的大门,她那大师兄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往她面前一站,立刻就把几块破木板搭成的山门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大师兄!”星筠咬牙切齿,“你又来坏我好事!”
大师兄岿然不动。
星筠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而笑着拉起了大师兄的袖子,“师——兄——”她故意拉长了声音,一字一顿腻得直叫人能把隔夜饭都给吐了出来。
大师兄肉眼可见地一抖。
星筠见状,笑得更欢了,“我好不容易来了生意,不趁现在多攒点钱,到了年纪我拿什么纳上十个八个小夫郎啊?况且我都跟人约好了,你总不能让我做个言而无信之人吧?你忘了师父说过的话啦,做人最不能有的就是言而无信。”
大师兄头上的青筋猛地一跳,师父那个老头子,说的话十之八九是不能信的。
还说什么“做人最不能有的就是言而无信”,儿时他也曾将老头子说的话奉为圭臬。谁知道那个老不正经的,张口闭口“我是这么个言而无信的人吗?”,说完就把他的月钱又给拿去喝酒了。
明明当初收徒的时候说好了,每个月要给他五十文月钱的,结果天天跟着老头子吃糠咽菜。
大师兄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还没他胸口高。唉,都是吃不饱害的。
大师兄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惨了。相比之下,还是小师妹更惨,从小就被师父捡了回来,连选都没得选。最近她一心想着赚钱,也不想想,这赚得来的钱,能在她手里待多久,指不定还没捂热乎呢就被师父给哄了去。
星筠突然就感到后背发凉,她看了一下四周,山岚渐散,雨过天晴的玉华山浸润在一派苍翠欲滴的浓绿色中,飞瀑如练,溅玉走珠。明明一看只觉心旷神怡,神清气爽,为何她心里总觉得毛毛的呢。
而且自家大师兄看向她的眼神似乎也十分可疑,带着三分的同情六分的怜悯,外加一分看白痴的深意。
“师命不可违。”大师兄最终还是冷酷地打破了星筠的下山美梦。
“大师兄,为什么你就是不信我呢?我此番下山确实是有正事的!”星筠哀怨道。
大师兄难得怒目,“也不知道是谁上个月弄坏了灵机师伯的八卦盘,这个月初偷吃了灵清师叔种的朱璃果,前几天又趁丹心师叔睡着的时候剪了他的胡子。”
星筠一脸难以置信,难道她小时候真有这么顽劣吗?
她前一刻刚死在了和亲的路上,一睁眼又回到了二八年华之时。彼时的她,也只不过是玉华山上那个每天总是哀愁着课业繁重的小姑娘罢了。
细细想来,在玉华山上的这段时光,反而是她人生中最安心的时候了。
大概是见过山下的烟火人间,便愈发耐不住山间清修的日子。她生平所好无他,唯美食与美人者尔。
因此,即便她知道下山之后,可能会面临诸多和前世一样的危险,她也绝不会龟缩一隅,惶惶度日。她更要过得潇洒恣意,才不枉这赚来的一世。
怎料师兄一语惊醒梦中人,“赶紧回房去练字,今日若再交不上师父罚你抄的那九张经帖,你就不用吃了。”
她现在终究只是个连大师兄都无法反抗的奶娃娃,更遑论独自一人下山。
星筠顿时像她师父房里那株终日缺水的兰花一样,蔫头耷脑的。边走在回房的路上,还边回头看向师兄,期盼着奇迹降临。
奈何明月照沟渠,大师兄不为所动,扭头看向了别处,就是不看她,完全就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白搭。
星筠一阵气结,跺跺脚,径直往炼丹房走去。
远远看去,炼丹房外仙气缭绕,说实在点,那就是浓烟滚滚直上青天。
星筠估摸着丹心老道又得炸炉了,掐着点,等到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才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丹心老道灰头土脸地走出了炼丹房,一看见星筠,立刻就拉住了她,连声诉苦。
“阿筠啊,明明我已经计算好了,这回一定不会失败了啊。你看你算学这么有天赋,何不来继承我的衣钵……”
不听不听,星筠摇摇头。
丹心老道急得抹了一把脸,没注意到双手也是黑乎乎的,结果把脸搞得更黑了,像是刚从灶底爬出来的一样。
“你可想清楚了,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要知道我们丹药房可是整个玉华观里最有钱的,跟着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而且丹药管够!”
星筠摸了摸下巴,做沉思状。
丹心老道巴巴地看着她,等了老半天,就只听她冒出了一句“那我下山帮你卖丹药好吗,咱俩五五开怎样”,差点气了个仰倒。
敢情这小家伙来他这里,就是为了把他辛辛苦苦炼的丹药拿出去当糖豆给卖了呀!这个败家玩意儿,要知道就算是皇帝他亲自上了这玉华山,来了这玉华观,那也是一药难求。
“师叔啊,这个价格算是公道了吧,换成别人我铁定三七分,再不济也得四六分的。”星筠振振有词。
“你这个小鬼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要下山!”丹心甩了甩袖子,气愤地说。
怎料星筠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丹心老道,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一样,看得他心都软了。
丹心吹胡子瞪眼的,末了还是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想了一会儿说道:“要想下山也不是不行……”
星筠破涕为笑,她就知道丹心老道吃软不吃硬,才不像她家大师兄软硬不吃,就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衡王世子明日大婚,衡王多次上山邀我赴宴,事不过三,我也不好一直拒绝。”丹心颇为自得地把手背在身后,“这样吧,明早卯时你就随我下山,我先去衡王府那里,你爱干嘛就干嘛去。但必须在酉时前回王府找我,顺便蹭一顿吃的,省得你背地里说师叔我带你出门还不给你饭吃。”
星筠挥了挥手,“知道啦,我是那种人嘛,说得跟真的一样。”说完就想溜了,半个身子已经转了过去。
“哎!”丹心一把拉住了她,“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急着走。”
“只要你拜入我的门下,你想什么时候下山就什么时候下山,我绝不拦你,可好?”丹心挑挑眉,继续哄骗小丫头,“你要是不答应,那我可就不带你下山了啊!”说着说着,竟还要反悔。
星筠气得不轻,“哪有你这样的师叔啊,还威胁拐骗自家师侄!”可是这样一来,她就只能和前世一样,没办法下山赴约了。
星筠只犹豫了一瞬,看着丹心翘首以盼的飞扬神采,还是选择转身走人。
虽说师父他老人家平日里是不靠谱了些,可那毕竟是她师父,她是绝对不会做这种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小人行径的。
星筠坚定地迈开步伐,一步,两步,三步……怎么还不说话。
“站住!”丹心气得跳脚,胡子都翘起来了,“罢了罢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星筠得意地一笑。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名帖,“喏,明日到了就把这个拿给门房。”
星筠点点头,把名帖放进了自己随身背着的小荷囊里。
“哟,还背着这个呢。”丹心指着她半旧不新的荷囊,挑起了半边眉嘲笑道:“这么宝贝,该不会是哪家俊俏郎君送的吧?”
星筠不由瞪了丹心老道一眼,净会拿她打趣。
不过说起来,这荷囊原来的主人,倒确实是一个俊俏小郎君。
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不知道她那位救命恩人还记不记得他们儿时的约定。
反正星筠是记得的。毕竟他那张脸,她敢打包票,绝对是见者难忘。
当时年少春衫薄,儿郎打马过长街。沿街的商店鳞次栉比,骆驼的铃铛声慢悠悠地穿过整条大街,夹杂着摊贩们的叫卖声,间或爆发出一些看杂耍时的叫好声。全是一派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
前世初次随师父下山的她,只觉得山下的世界甚是新奇,这边看一看姑娘卖花,那边听一听先生说书,走着走着就和师父走散了。
她还在跟人打听着,该往哪条路才能走到安平观。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就猛地响彻云霄,一阵阵急促似雷鸣的马蹄声陡然踏破了长街的繁华幻景。
摊贩们闻风而动,在顷刻间收起小摊车推了就跑,有的甚至连摊子也不要了,撒开腿就抱头乱窜。集市上顿时一团乱麻,众人四散奔逃。
星筠也想跟着一个捏泥人的老丈人躲去桥洞底下,大概是那天出门没看黄历,临了却被一颗桃子给绊了一脚,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正待爬起,冒着热气的马蹄却已近在咫尺。
星筠从前向来不信师父每次下山给她捎带的话本里,那些极其不合常理的情节。就像女主人公每次遇到危险时,只会闭上眼睛,然后这时男主人公就会冲出来救下她。
星筠在看到这种情节时,向来都嗤之以鼻。难道女主人公不会自救吗,回回都等着自己的真命天子来救自己的话,那也要他赶得过来才行啊。
然而这一刻,她不得不相信,当一个人面临危险时,当你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时,能做的,大概真的只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她的大好人生啊,难道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星筠内心哀嚎着,等了许久也不见疼痛,眼皮才颤抖着轻轻掀开了一条缝。
只见一少年郎挡在她身前,握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大刀,牢牢抵住了那匹毛发耸立,膘肥体壮的疯马。
“陆六,你敢拦我!”马上的贵公子横眉怒目,手里的马鞭直指陆六。
星筠趁机连忙爬了起来,见状不妙,立刻躲到了一旁。
陆六利落收刀,径直转身,扶起那些摔倒在地的人,并不应答。
星筠也终于看清了救命恩人的相貌。
公子容华耀朝日,应如是。
少年唯独一双浅褐色眼眸与常人不同,如琉璃,似琥珀,嵌在他那张如刀削斧凿而成的深邃面孔上。
汗水洇湿了他后背的衣裳,整个人大汗淋漓,可看他刚才不费吹灰之力就挡住了惊马,这汗水反倒像是赶了很久的路才有的。
又或者,他怕热?
这太阳都快下山了呀……
星筠看了眼渐渐西沉的日头,昏黄色的日光轻轻地洒在了她的身上,极大地抚慰了她刚才受惊了的心灵。
马上的那位贵公子顶着一个硕大的金冠,从头到脚都装点得金光闪闪,金发冠、金项圈、金手镯、金禁步、金彩履……搞得不伦不类的,还差点没闪瞎了星筠的眼。
星筠兀自愤世嫉俗着连那匹马的马尾都挂着金叶子,那个贵公子已经给他的奴仆们使完眼色,一群虾兵蟹将手持棍棒一拥而上,朝陆六袭去。
“陆公子小心啊!”等到发现的时候,星筠不由惊喊。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棍棒还没触到陆六的衣角呢,就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去了,连带它们的主人也以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摔落在地。
“陈曜,你闹够了没有?”陆六冷冽的声音如敲冰戛玉,而渗人的寒意却直沁肺腑。
陈曜还未说什么,底下的恶奴就吠叫起来了,“大胆刁民!竟敢直呼大王名讳!”
陆六笑了。他看向那人,目光深刻,一字一顿,“名字取来不就是让人叫的嘛,我就是叫了……”
他缓缓走近,逼得那个恶奴踉跄后退,“那又怎样?”
“啪”的一声,那扈奴摔了个屁股开花,疼得龇牙咧嘴,愣是不敢痛呼一句。
陆六嘴角勾起,朝陈曜扬扬手,“走了,不必相送。”
陈曜瞠目结舌,半天没反应过来,看着渐行渐远的陆六,恼得脸色由赤转绿,恨恨道:“谁要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