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撑着体内最后一股精神气,施哲将脑海中的大部分知识完整地表达给二人,至于后续施家工厂能否生产出这些精密的仪器、工具,就不再是他考虑的范围了。
安大一笔一划地记录,生怕错过某些重要的步骤。蒸汽机、蒸汽火车、蒸汽船等,一项项闻所未闻的技术,足以在洛朝掀起惊涛骇浪,改变社会结构。其中包含些无关科技的美食知识,关乎施哲心心念念的美食店,安大特地以笔画了个标记,一定要告知老爷。
施哲天马行空地说着,想到些什么,就表达出来,杂乱无章,后续就留给安大整理吧。对于这个任劳任怨、毫无怨言的工厂主管事,施哲心中怀有愧疚与感激,众多事情缺少安大的协助,会让他消耗更多精力,工厂的运转并不会如现在一般顺畅。
安大在几年前跟随一支难民队伍来到永嘉地界,恰逢赶上施家商行招聘工人,经过选拔,正式成为施家的一员。平日里做工认真、踏实,被商行的管事看中,安大又学过几年书,认字无碍,很快就被提拔为商行的管事助理,直到施家工厂的建立,他被施顺义调来帮助施哲,一年多的相处下来,两人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安大在与施哲自由开放的思想交流下,耳濡目染,渐渐适应了这种“主仆”之间平等相处的交往方式。
淡黄的宣纸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洛朝的文字,每一段话若是传到外界,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施哲传授的科技知识,大多为前世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产物,因为那是两个时代交替的产物,人类文明正式从农耕文化步入机械时代,更加适合洛朝社会当下的生产力状况。
传授这些知识,施哲亦是怀有私心。他内心更加希望洛朝这种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度快些被资本主义制度所取代,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制度的完善,普通百姓们就不需要瞧着朝廷的眼色行事,亦是不会在面对饥荒时,手足无措,只能原地等死。
永嘉不是没有出现苛捐杂税的情况,四岁的施哲就曾见过韩令全强行征收住房人头税,即家中几人,就交几人的税钱,富贵人家满不在乎,可贫苦的家庭却怎么也凑不出几十文铜钱,最后只能拿出过冬的粮食抵税。
施哲事后问过祖爷爷,永嘉衙门是否经常向百姓收取这些有的没的税收,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据说是当时年幼的皇帝巡视边境时,发现将士们吃穿条件极差,细查之下,发现户部并未克扣该有的军饷,洛朝每年近半的税收用来支出军费开销,这是雷打不动的规定,属实是收上来的税银太少。皇帝一气之下,下旨要求各地涨税,将地方每年的税收作为考核官员业绩的标准之一。
朝廷官方的通告,被地方官员拿去当做护身令牌,借机中饱私囊,收取大量不合理的杂税,不止普通百姓,商人也是叫苦不迭,好在最后朝廷及时撤回了通告,苛捐杂税一事这才告一段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封建王朝,就是这般道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施哲不知道封建社会背后根深蒂固的思想文化,也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权贵、士绅地主在维护这项制度,他只知道,一旦社会生产力提高,总会出现一部分不满足朝廷剥削的富人,逐渐诞生资本主义萌芽,由他们带领,推翻这封建制度,至于能否走向前世的社会,就看天意了。带动历史的齿轮,加速社会的轮回,皆是需要时间的磨练,不在一朝一夕之间。
“都记下了吗?”施哲嘴唇干燥,伸手示意温淑倒些温水,侧头看向书桌旁的安大。
“都记下了,少爷,我马上给老爷送去。”安大神情忧愁,盯着倚靠木床的施哲,眼睛泛红。
“嗯,麻烦你了。”
安大行礼离去,轻轻合上房门,捏起衣袖擦拭眼角的泪水,仰面叹息。
接过温淑端来的茶杯,抿了一小口,温水刺激肿胀的喉咙,有些刺痛,轻轻咽了下口水,施哲凝视着乖巧站立的温淑,回忆起第一日的见面场景,嘴角微微翘起,那时候的自己,还被当成一个浪荡的富家公子了。
“等我走后,你要是还愿意待在工厂,就留下吧,日后找个真心待你的男人嫁了,这些时间的相处,我能感觉到你心里藏着事情,而且是你无法释怀的事。我只是个旁观者,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不会强求你放下心中的执念,只希望你能够爱惜自己的性命,这世界上,有许多值得你去等的人,也有许多等你的人。”
只有两人的屋子里,施哲向温淑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还记得两人的初次见面,施哲从京都纨绔子弟手中抢下温淑,当时的他只是担心这个女孩去了京都后,逃不过死于非命的结果,于心不忍,不惜得罪权贵子嗣,救下温淑。而后温淑那一句“十五岁之前不可碰她”的话,令施哲哭笑不得,自然而然能够猜出,这个小姑娘多半是打算以处子之身,谋求某件事情,结局不会太好。
在两人的相处时间里,施哲从来不会主动提及此事,温淑也是隐瞒着少爷,可当下的情况,若是再不说些心里话,日后也没有机会了。
“只要少爷活着,温淑就听少爷的话,不再去寻仇。”温淑任由泪水浸透口罩,内心挣扎,低头不敢注视施哲。
“傻丫头,我是生是死,都不是让你去寻死的理由。反正我也快走了,你和少爷说说,仇家是谁?为何要不惜性命报仇?”
温淑缓缓抬头,看着病入膏肓的少爷,脑海中涌现一幕幕过往温馨的场景,在她心里,从未想依靠施哲去完成复仇的计划,这只会连累施家,毕竟自己的仇人位高权重。
“我的父亲是礼部的一名官员,可因为某些事情得罪礼部尚书廖欣谦,遭其构陷,被皇帝下旨满门抄斩。那时我才四岁,恰逢与姆娘出门游玩,回家时发现门口站满了官兵,向周围人群打听一番后,得知真相,忍着悲痛,当即逃离京都,日后再来寻仇。”温淑抹了一把眼泪,眼眸低垂,施哲静静地听着。
“我与姆娘逃往南方,准备投靠爹爹生前的至交好友。廖欣谦得知我还活在世上,便派人暗中追杀,东躲西藏了两年,抵达苏杭境内时,仍是被杀手追上,姆娘将我藏在鱼龙混杂的青楼内,自己则去将杀手引开,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姆娘。后来我一边沿街乞讨,一边向路人打听方向,住在破庙,有时候讨不着食物,饿的啃草根。经过永嘉周边县城时,被一对贩卖人口的母子抓住,被精心打扮后,准备卖于大户人家。我故意装疯卖傻,一来二去,没有哪户人家肯要我,老妇人只好在我头上插根稻草,以卖身葬父的名头沿街将我出售,之后就是遇见了少爷将我买下,带回工厂。”
“在人贩母子那吃了不少粮食吧,否则人家怎么会急着把你卖了。”施哲打趣道,示意温淑靠近,牵住她的小手,内心无比心疼。自小失去了父母亲人,与姆妈逃亡两年,挨饿挨冻,还要饱受他人的冷眼辱骂,时刻提防刺客的袭杀,一个本该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怎会经历这些。
“才不是呢,我每顿就吃一点点,怕长胖了,才会被卖。”温淑眼角微翘,被施哲的玩笑话逗笑,凝噎道,“我不想拖累少爷,所以这些事只可以少爷一个人知道,否则温淑就生气了。”
“好好好,我不告诉别人,但是我会派人帮你去找姆妈,是生是死,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施哲示意温淑坐在床边,忍着身心疲惫,为她分析道。
“我不建议你去投靠你爹爹生前的至交好友,人心这种东西,说变就变,谁也不知道那位好友会不会因为屈服礼部尚书的威严或是谄媚权贵,将你交出去,所以当下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在工厂,日后做打算。另外,我得说些难听或是双标的话,我不会因为你的私仇而向特训队下令,进京刺杀廖欣谦,这无疑是去寻死。等我走了,你要寻仇,我拦不了,但我希望你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从长计议,报仇之事,十年不晚。”
温淑微微点头,施哲有些欣慰,她这是听进心里去了。
“柔弱的女孩肩上不是草长莺飞、春暖花开,却是深仇大恨。”施哲叹息一声,再次为温淑擦去眼角的泪痕,轻声说道,“温淑,少爷再帮你最后一次,等你哪天准备妥当了,要去寻仇,你去找黄护卫,告诉他,这是少爷的遗愿,动用那件武器,帮你完成心愿。若是那时候黄护卫不在了,你就去找施和,我与黄护卫有约定,那件武器只会留在施家人手中。”
“少爷,温淑不会让施家卷入这场恩怨中。”温淑抽泣道,内心无半点喜悦之情。
“傻丫头,没事的,到时候你找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来使用那件武器,少爷不是在吹牛,二十步之内,在洛朝,只要被子弹击中要害部位,大罗神仙都救不了,有了它,你们复仇成功的机会能提高几成。”施哲见温淑点了点头,开心地笑了笑,视线望向窗外,延伸至随州方向,死之前没见到施和,有些遗憾。
“好了,今天说了这么多话,累了,我要睡一会儿。”施哲蠕动身子,温淑赶紧伸手搀扶,将鹅绒枕头平整地摆在施哲脖颈之处,盖上厚重的被子,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边,寸步不离地陪在少爷身边。
对不起,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