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起来陈焕不堪受辱狼狈离开,但都不过乡友的调笑,少不了一块肉。
兰娘这会也不在家,估计也是去找庄里的婆姨拉家常去了,陈焕给自己泡上一杯苦茶,一口下去,嘴里都是飘在水面的碎叶沫子。
原本他还跟兰娘吐槽过,难得过年,在家里准备点像样的好茶,结果那天稍微打听了一下,别说成砖成块的好茶饼,就是秋茶的里最次的黄叶,也要百多钱一两,吓得陈焕当时就默默的转身离开了。再喝家里这些不知道什么树叶子制成的苦茶也没觉得有那么不堪了。
陈焕端着茶碗坐在堂屋,眼睛看着碗里的碎茶叶胡乱的打转。刚才跟万虎的聊天的话一直在他脑中,惹得他心里毛躁了起来,将茶水连带茶叶一口气全都灌进嘴里,连干硬的碎枝也和着一起嚼下了肚。
都是钱啊!
这些天地里没什么活,他就一直在庄上做工揽活。有人家要起新房缺个小工搬砖递瓦,他去了;货栈里缺个力夫驮夫,他也去了;还有人花一两文钱找人跑腿带信的事儿他都去做了,不论大小,这些活儿他做得还都不赖——货栈里看他一副好身板,干活又舍得出死力,结账的时候还多给了他几文钱赏钱。
谭石庄确实不错,里里外外总是有人在做买卖起高楼建新房——光是请他去帮忙垒个漂亮灶台的都有好几家——只要陈焕想,出行寻一圈总能找到活儿,但是每每拿到手的微薄的工钱总是提醒他,小子,知道钱多难挣了么?
刚刚万虎的话提醒了他,他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他也要替以后考虑考虑,总在庄里找些杂活不成事。
陈焕原本认为,这个眼前方方面面都明显是封建时代的世界,他可以凭借自己脑子里拥有的知识和常识,轻而易举的就能囊锥露颖,出人头地,可现实毫不留情的扇了他一巴掌——如果不是有那笔赏钱,他跟兰娘怕还借着一屁股饥荒呢。
自从陈焕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回去,而开始接纳这个世界之后,他一直刻意的尽量不去回忆过去,可是眼下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他一个人,捧着余温散尽的陶碗,嘴里泛着一股说不明白的茶味,开始第一次认真的思考自己以后的出路。
他念书时候成绩还不错,学校也算得上是一流的大学,可偏偏他学的是计算机科学,这对于眼下毫无裨益。
也不能说毫无裨益,最起码他识字,而且就算是繁体字他也能认识个七七八八,他可以自信的说至少比货栈里头那些大小掌事的要强出不少。那么…去考功名?想法刚冒出来陈焕就放弃了。且不说繁体字他会不会写,就算考官允许他写简体字,可是让他把蒙学的千字文背一遍都够呛,更别说四书五经和其他科考的书目了。当代大学生被幼儿园娃娃乱杀…这个场景在陈焕脑子里一闪而过,不敢在多想。
最明显的龙门陈焕是跃不过去了,那不然换条路?他回忆看过的穿越,大都不过是盐铁糖酒,可是仔细一琢磨,陈焕又发现自己漏了怯,原理他都大差不差能知道,可自己拿什么开头呢?盐铁先不考虑,想要沾手没有官府发文,有一个砍一个,连过堂问审的过程都可以省略;
白糖确实不错,上次大集上陈焕见过贩卖的冰糖,价格虽然不便宜,但是家里也买了一点,陈焕尝了一下,甜度很一般,而且还是没什么卖相的黑糖,如果能弄出来白糖……“黄泥脱色法”在陈焕脑子里崩了出来,可是绞尽脑汁除了这五个字却是连一丁点的具体操作都记不起来,急的陈焕直敲脑门。
那么酿酒怎么样?这个工艺陈焕熟悉不少,家里老人现在都还不时在村里的作坊打酒喝,他也过去玩过好几次,酿酒的工具模型他都有个大概印象,工艺流程也熟悉——如果能弄出来高度白酒,就聚香楼那些什么好酒,当水泼出去都没人喝。
想到这里,陈焕又兴奋了起来,用手沾着碗里的残留的茶水把脑子里的设备模样在桌上描了一下,虽然很抽象,可是陈焕却愈发的高兴,只要有粮食,他很确定能搞出来。
粮食?陈焕一下子又蒙了,酿酒的原料可难搞。就算厚着脸皮跟兰娘要,家里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不到三贯钱,酿酒可不是无本生意,这点钱全拿出来买粮食也不见得能出多少酒来,更别说前头还要造设备,还要试错的成本。
嗐,想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问题,还是钱!钱!钱!
一个一个想法被陈焕从脑子里面挖了出来,不论哪一样成功了都能让他改变命运,每一个都有希望成功,却每一个都不能现在成功,光是在脑子可以预见的种种困难就让他毫不留情的将它毙掉。
最后,陈焕甚至觉得自己连老老实实靠着务农都做不来——他会种地,可那是千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这个时代的瓜菜稻麦,跟他记忆里的根本不能算是同一个物种。不仅作物有区别,连摆在柴房里的镰刀都不是他见惯了的弯头短锯,而更像用来砍树劈柴的长刀。
想到这些,陈焕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除了有一膀子力气,自己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你咋啦?脸色这么难看呢?”
陈焕兀自想着自己的事,都没注意兰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拿着壶在一旁,想给他空荡荡的碗里添上热茶。
“我看他们还在路口说话哩,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袄子薄了外边太冷么?”兰娘给陈焕续上热茶,关切的问道。
身边有了个人,陈焕的思绪也收回来了一些,他看着兰娘,却没有答话。
兰娘的存在,是陈焕对于这个世界最真实的认知。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或许真正的“陈焕”已经死了,而自己只是被他的游魂拉过来延续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和眼前这个温柔善良的女人。
在他最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真实性的时候,都是兰娘不经意间的关心和温暖,让他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他潜意识的主观世界,这里的人有血有肉,会伤心也会难过,这个他如今最近亲的人,会因为他的每一点的细小动作,都会有实质性的反馈。也正是这样的真实感,才让他逐渐不再去回忆过去,而沉下来体验这个世界。
既然接受了真实,那陈焕就不能浑浑噩噩的继续混下去了,不只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兰娘,九叔和彩儿,为了身边这群同样真实的亲友。
“我想了一下,这次四源商号的驮队,我要参加。”陈焕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看着兰娘说了自己最后的决定。
出乎陈焕意料的是,兰娘并没有预想中的大惊大叫,甚至都没有出言反对,而是跟陈焕一样,安静的端着茶碗,小口小口的喝着。
等到一碗茶水喝罢,兰娘将两人的碗叠放在一边,却不敢看陈焕,而是低着头细声细气的问:“你已经决定了?”
陈焕点了点头:“我算过了,家里今年连带仓里的麦子一起算上,也就勉强过日子,若是中间有什么变故,免不得又要出门拆借…这样总是不好。”
兰娘听陈焕的口气并没有一气说死,而是尊重的互相商量,她也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知道,不过我刚才也听上庄嫂子说了,开年之后衙门里头活计只多不少,她家男人是县府的书办,这消息肯定是没跑的。你又是在册的乡勇,过去总是能寻个缺,草原里头的事没个准数,保不准…"
兰娘不敢把剩下的话说完,陈焕也听懂了她的意思,只是他还是摇了摇头:
“衙门里头不成,咱家没有驮马,过去也只是个马夫人工钱,而且都是在本地打转,就算运气好是替人补缺,也就跟货栈里头差不了多少。”
“我已经打听过了,四源商号这趟出去早就打过招呼了,会由商号去给乡勇做保,而且如果轮到我应征的,找人补缺的钱也是他们出。这里来去一趟最多不过两月时间,除了春耕要请九叔帮把手,后边回来了也不耽误家里其他事。”
陈焕这段时间的变化兰娘看着眼里,做人做事有条有理,既然找她商量,肯定是认真想过的,所以她一开始并不像之前“和离”那般哭闹平,只是把自己的听来的消息计划也跟他说了,而且陈焕话里话外都是“咱家”,兰娘就更理解陈焕准备跑这一趟的初衷了。
“只是毕竟到了关外都是乌勒戎的地方,你们…”“这个我也问了,四源商号有条自己的商路,这么多年出事的少,虎子哥不就跟着跑过一趟么?不然衙门总不能让他们领着人出关去送死不是?咱家里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有点什么事就连饭辙都难找,所以这次出去跑一趟,多少能让手里有点余钱打底,不然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直讨论到天色见黑,最后听男人说的真切实在,又处处都是从家里出发,兰娘也不再纠结,点点头表示应允了。
第二天陈焕就借着拜新年去了张堂用家,正巧赶上张堂用出门去货栈忙活,把小两口的决定一说,张堂用也表示高兴,还领着陈焕一同到货栈去取定钱。
跟着张堂用到了冯记,果然如他所言,货栈里里外外都是精壮汉子在忙活,还有管事因为有人上错货下错包记得张嘴就骂。比平日里似乎还要严格。
“不是真要开战了吧?”陈焕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张堂用脸色一怔:“打仗?你听谁说的?没影的事可乱说不得,让人听到按个传谣的名头,免不得要吃板子。这里都是些寻常东西,不过今年比往年多倒是没错。”
陈焕接过定钱也没细问,既然事情说定,他也就没有在货栈打扰别人,转身回家准备进草原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