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乡勇应卯(上)
时间一晃几个月过去,陈焕的腿也算好的差不多了。
他到底还是跟兰娘和离了,虽然在庄里庄外多了几句闲言碎语,大抵都是些说陈焕不识好歹的,可毕竟小门小户,几场秋雨下过,再加上农忙,这件事除了亲近的几户人家,就在庄里再没了声息。
兰娘虽然说不上是个十里八乡的俏媳妇,但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也能配得上一句“中人之姿”,更何况依着陈焕过往的憨憨傻傻性子,能不能修好陈家那间进风泼雨的老房子都难说,而现在这两口子,光靠着几亩薄田,能混到有如今这个看得过去的小院落,少不得兰娘这个能持家会打算的好婆娘。
这件“家事”,说到底还是陈焕过不了心底的那道坎。让他和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女人做夫妻,实在是他所学所受的三观常伦不能接受的。但是他还不能告诉任何人理由,只能梗着脖子,无论怎么样都要和眼前这个“适龄未嫁娶,十配不合,官婚”而来的女人和离。
陈焕自然也知道兰娘是个不错的女人,即便是陈焕毫无理由的突然要求和离,兰娘也只是哭闹一番。之后不论九叔还是邻友来劝说,都只得到陈焕铁了心的回应,见到无法挽回,她也只是选择尊重陈焕的无理取闹。
和离的文书是兰娘亲自请来官上的户吏做的。当然,因为兰娘自应了官婚,嫁给陈焕之后,并没有七出之过,而且陈焕也自知在这样一个时代,离婚对于女子的伤害有些过于残忍,所以他主动承担且接受了净身出户的和离协议。不但家里的房子院落归了兰娘,连陈焕刚到手的几十贯赏钱,陈焕也一并交给了她,即便如此,陈焕心里依旧觉得自己亏欠兰娘太多。
九叔本就是一个鳏夫猎户,带着十几岁的小女彩儿住在山上,日子向来不宽裕,得了空闲还不时要来庄上给货栈之类的当驮夫做做短工。而且他眼看着陈焕夫妇在兰娘的操持下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结果自己一回家,那个自小憨憨的侄子居然提出要跟兰娘和离,还死活劝不动。所以在陈焕净身出户之后,连个好脸色都没给他一个,更别说接济过来照顾了。
结果就是陈焕重新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却依旧住在如今属于只兰娘的小院落里——兰娘看他实在无处可去,腿上的伤也还需要人照顾。不过正房里的暖炕自然是没他的份,兰娘只能在简陋的柴房给他再安置了一张床铺。
“焕哥哥,今天乡勇应卯你要去么?嫂子说让你歇段日子再出门。”彩儿貌似对和离满不在乎,尤其是见这么久以来兰娘依旧无微不至的照顾陈焕,她甚至连口都没改,依旧“嫂子嫂子”喊得亲切。
陈焕用力踢了踢腿,感觉确实没什么大毛病了,眼下已经冬月,各家各户地里的活都已经忙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腊月里大伙又都要准备过年,这次算是今年里的最后一次应卯。前几天就有同为乡勇的邻居路过问他要不要过去,虽然他的伤可以缺席,乡里也不算他误应,但陈焕还是决定去看看。
“还是去吧,再不去万一给除名了可不好。”
几个月的日子陈焕虽然基本都在家里静养,可也对于这个世界有了基本的了解,至少他知道乡勇大概相当于“预备役”,农忙时候各自归家务农,有闲功夫了才会由军队派遣人员过来组织简单的训练。而且训练他们也不要求他们去上最前线杀敌,更多的是在山贼或者乌勒戎打过来时,能有一点看护家人的手段。
彩儿听罢撇了撇嘴,没好气的说:“你的腿上是拿下屠三刀来的,县府的公告都写了,立了大功,你说你还没好利索,谁敢去除名。万一过去又磕了碰了,回头吃苦受累照顾你的不还是我嫂子。”
弄半天这丫头根本就不是关心自己,而是怕自己又给兰娘添麻烦啊。
“兰娘呢?怎么没见人?”提起嫂子,陈焕才发现起床到现在都没见过她。
“早出去了,你以为谁都像你过少爷日子啊。”彩儿一张巧嘴能哄人开心,不过揶揄起人来也毫不客气“前些天请了西庄上人帮忙收麦子,还借了人家驮马,今天一早就去给人送钱去了。”
陈焕一听脸有些发烫,这些活原本应该是他去做的,可是他当时只能像彩儿说的一样,像个大少爷在家静养,不但在农忙最重的时候忙一点没帮,还要兰娘抽空出来照顾他。
好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呼哨,让彩儿没看到陈焕发红的脸。陈焕抬眼朝外望去,半人高的墙外正看见附近的邻居乡勇路过,约莫是看见了陈焕还在,打个招呼一起去校场。
见有人同行,陈焕也急急的起身出门。他这些天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人伺候,自小也是个农村孩子的他这种少爷生活确实过不来。
陈焕匆匆留下一句“走了”就推开院门往外跑,彩儿急忙说道:“还早呢,这么着急干什么,嫂子在灶上给你热了早饭还没吃呢。”
见陈焕没有搭话就走远了,彩儿赶紧追到院门,陈焕已经小跑赶上了前头过去的邻居,她只能朝他喊道:“我爹过几天还要进趟山,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再晚了就下雪封山了。”
彩儿的话陈焕听到了,不过他没回答。一路小跑赶上去。
“腿真没事了?不行我替你带个话过去,你歇过年了再说,耽误不了什么事。”同行的乡勇叫做石头,之前还来家里看过陈焕几次,听说陈焕因为中邪失忆了,还不知道从哪找了个偏方想给陈焕试试,不过都给他拒绝了。
“没什么大问题了。”石头说话瓮声瓮气的,又有点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陈焕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了弄明白他姓“伍”而不是姓“吴”。
“你小子,别说老哥我没提醒你,我可听人说了,今天过来的是容北寨的边军,你要不还是告假回去得好。”石头说完见陈焕没什么反应,伸手拉了一下他,将两人的脚步放慢了一点。
哪处来的军士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个简单的集训么?陈焕没太懂石头的话。
“别处营寨的肯定无所谓,可容北寨的前营副尉撞见你还不得给你脱层皮下来?”石头面露担忧的说:“他可不管你伤不伤的,到了校场乡勇跟军士可就一视同仁了。”
“石头哥你有什么话就直当说,别人吃兵粮当将军的人怎么能跟我一个小老百姓过不去?”
石头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你不记事了,但人家可不管你这个啊!”
原来之前卫军进山剿匪那次,伍石头也在列,不过他家里老娘缺人照顾,连县城都没去就直接回了谭石庄,所以陈焕在县府客店没见过他。
说起那次剿匪,除了陈焕的头功,其他乡勇士卒或大或小都有些赏赐,偏偏除了容北寨前营副尉领着的两火营兵。
认真算起来,屠三刀可是在庆县和曹谷两县之中的落阳岭为祸多年的老贼匪了,里里外外算下来得有两三百号人,不然州府也不至于给他那么高的悬赏。往年里虽然官府也多次进山,可落阳岭背后就是连绵无尽的燕山,一有风吹草动就难见踪影,这次难得容北寨动了一整营卫军外加半营的边军近七百人,另外还请了好几户熟悉落阳岭的猎户和乡勇悄悄带路,这才堪堪将屠三刀一伙给围堵在山寨中。
这些都是跟乌勒戎人刀马下拼杀过来的卫军,用了一整营来剿匪无异于杀鸡用牛刀,所以增调来在外围布防捡些漏网之鱼的边军基本都是看戏的状态,乡勇和猎户原本只需要带路,不过领军的将官还是意思一样的给他们安排了看守的防务。
只听见山寨里面贼匪哭喊连天,却鲜有能逃出卫军阵地的。
直到屠三刀不知从哪处密道钻了出来,满脸泥污披头散发的冲向外围边军空隙。这一截山路无遮无拦,又邻着一道几丈高的崖壁,前营边军副尉便只带着两火弟兄布防,陈焕也恰巧被安排在此。从暗道出来的屠三刀也不敢去找边军的麻烦,见陈焕一身猎户装扮,拖着长刀直愣愣就冲过来,想把他当做突破口。可偏偏陈焕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闪身避开匪首的迎面抵来的长刀,反身就制住他持刀的手腕,接着扭打在一起,呼吸间也不知道是谁失重,两人就这么互相拉扯着跌落到崖壁之下。
“你运气好不但捡回来一条命,还领了头赏,可是容北寨前营的边军可惨了。”伍石头跟他说完事情详细经过,又刻意压低声音说:“听说那两火边军连带副尉回营全都挨了鞭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陈焕听罢,也有些挠头:“这事不能怪到我头上吧,我还差点连命都丢了呢。谁乐意为了那点赏钱拿命去换啊!”
“你小子傻啊,落在你手里是钱,那是你不在行伍啊,边军可不比卫军,等闲两三年不进寸功的大有人在。”伍石头见他还不开窍,忍不住骂了起来。
“本来边军在营房里就低人一等,吃穿用度全都是卫军挑剩下的,好不容易这次卫军手里漏了个首功出来,偏偏让你小子横刀截了,要是你你能不生气?”
“这功劳他们没接住也怪我啊?”陈焕还是理解不了,在他看来,当兵吃粮,要的是战场上杀敌立功,为了这点屁事看不开,还不如回家种田呢。
伍石头见陈焕左右说不进,也懒得再跟他解释其中利害,只是领着他一起往校场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