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东瀛山之上的行宫规模宏大,富丽堂皇,宫门内分左、中、右三个部分,左为銮舆库,是存放车、轿之地,中为行宫,是帝后居住场地,右为营房,是守卫兵将之所。
而行宫冬宴所邀请的功勋贵子们,则统一居住于行宫外围的官舍中。
夜幕渐沉,沈时安与司空南行至官舍处,正欲分离之际,司空南突然开口道:“王御史不见了,待会自然会有人去寻,我们就当作什么也不知。”
沈时安点头,正欲转身又听身后人道:“时安,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她转头,不解道:“什么事?”
司空南挠了挠脑袋,心下踌躇半天,还是说道:“等元日后,我就打算参加募兵了,近来边境不稳,我想去试试,我想...为自己的前途拼一把。”
“你爹他,知道此事吗?”
“当然没有,他要知道肯定不会让我走的,我只跟你说了。”言罢他又挑了挑眉道:“我这不是怕走后,你在郁州被人欺负。”
沈时安轻笑,朗声道:“谁敢欺负我,我飞镖伺候。”
她心中清楚,司空南如若一直留在郁州,此生怕是只能做个闲散衙内,他心志向来不在此,而在广袤无垠的沙场。
如今的抉择,虽比她想象地要快,但也在预料之中,毕竟,司空南是她从小的玩伴,她比任何人都知晓他心中追求之事,也自然比任何人都会支持他的选择。
尽管如此,沈时安的心还是立马揪在了一起,一股酸涩顿时涌上心头。
一旦参加募兵,此生,便注定要在马背上度过了。
虽然她极力掩饰内心的情绪,但司空南与她总角之交,又怎会感知不到。
“喂,时安,你不会是要哭吧,旁边很多人呢...”
不知怎的,看到沈时安的表情,司空南心中刹时闪过“要不,就不去了”的念头,他不知道倘若她真的开口挽留他,他最后会生出什么样的举动。
沈时安不满道:“你才哭了呢。”
司空南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忆一番后笑着说道:“小时候,每次你要哭,就会先蹙眉,咧着嘴,就像现在这样。”
沈时安面上也浮现笑容:“那个时候,还是个想哭就哭的年纪呢。”她复又神情认真道:“若你真的决定好了,那就去做吧。”
司空南一愣,果然,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太了解眼前之人,就如她也了解他一般。
她笑眼盈盈,如檐上春风:“你可不能辜负我的期待,日后我也好与人吹捧,有位大将军是我的朋友。”
司空南朗声道:“那当然,我定会成为名扬天下的大将军,守护芸芸众生。”他眼神坚定,如湖心泛起的波光。
月如玦玉,官舍内。
“少阁主。”般若会的影卫低声道:
“这是您之前嘱托,要调查的卷宗。”那人说话间将一本极薄的卷宗递予身前的女子。
不愧是般若会,于无声无息间探囊取物,仿若无人之境。
女子接过卷宗,示意身旁之人离开后,独自坐于桌案前将其翻开。
她面若冰霜,似是做足心理准备后,方才颤手一页一页翻了开来,卷宗中关于肖家覆灭的细节,只寥寥几笔带过,将所有原因都归咎于一封密信之上。
而那封密信,此刻就被静静附于末页。
三四行的内容,白纸黑字,笔锋游刃有度,飞文染翰。
沈时安一行行看去,心中如被万千蚂蚁在细细啃噬。
这封密信大致内容为肖家勾结苑国将军,意欲谋叛,她最终将目光定于最后一行上:“国军昏庸无道,意当取而代之。”
怎么可能,这绝无可能是肖大伯写的,她印象中肖大伯虽自愿退守沧州,但从未说过皇帝半个字不好,反而对川禾帝的才能赞许有加。
爹娘与之相熟,也从未听他们提起肖家与苑国有什么关联。
密信之后,还有两封苑国战俘的证词,内容更是荒诞无稽。
她将卷宗重重合上,置于桌前,究竟是谁,伪造这封与肖大伯字迹一模一样的信件,将脏水泼到肖家身上,乃至招来灭顶之灾。
而这封信件又恰好呈于皇帝面前,肖家向来得民心,皇帝多疑又怕招来流言蜚语,不公开将其处决,只私下采取这种隐秘方式。
不知怎的,沈时安总觉这封密信上的字迹隐隐有些眼熟,但绝无可能是当初在肖府见过的,她那个时候年龄尚小,对书法之道又不甚了解。
但就是曾经似乎在哪见过,她细细回想,始终无果,只恨自己没有稍加研习书法之道。
忽地门被敲响,沈时安忙将卷宗藏于怀中,才出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沈时安抬眸,正好对上那双如秋水横波般的眼眸。
她心中陡然想起今日傅寻口中关于萧述的言语,加上又被信件的事情搅得心烦意乱,思绪还未回转过来,便下意识开口道:“萧公子。”
萧公子,萧述心中又将这三个字重复一遍,果然,她那夜,只是觉得好玩。
他将视线落于沈时安沾了零星血迹的衣服上,拧眉问道:
“这些血迹是...”
沈时安纠结是否要将九耀与傅寻的关系告知萧述,但思考到傅寻的言语,便支支吾吾回道:“没什么...”
萧述见沈时安有意遮掩,心下更觉不放心,走上前准备检查她是否有受伤,伸出手的瞬间,却被沈时安本能躲开。
“就是跟几条野狼打了一架,我没受伤,这些血,是狼的。”她担心萧述发现藏于衣襟内的那本卷宗,连忙说道。
萧述缓缓将手收回,眼眸低垂,睫毛微颤。
“没事就好。”他于她,终究只是个外人。
屋舍外,萧述伫立于影影绰绰的树影下,透过枝条看向暗灰天空,既不朦胧,也不通透。
今夜的天空,倒是同往常一般,没有什么异象。
那晚他也如这般望向天空,彗星白斑状的光芒扫过月亮,他心中警铃大作,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
他此前就与爹爹说过该奇异天象,历年来无不应验有重大灾难发生,但爹爹告诉他:
“阿瑜,你说的,爹爹都相信,但我不能走,爹爹作为国家将领,倘若国家真的有难,也是首当其冲,这是作为将领一生的使命。”
话音铿锵有力,重重击于他的心上,击地他哑口无言。
爹爹不止是一个父亲,还是瀛国的镇军将军,是无数百姓的后盾。
只是他没想到,肖家面对的不是外患,而是内敌。
明明...明明都已经赢了啊,却在班师之际,如瓮中捉鳖一般被全部扼杀。
他跌跌撞撞跑回肖府,只见满面红光,血流成河。
一夜之间,故园归去。
茫茫戈壁、巍巍群山、皑皑雪峰、广袤草原,都再与他无关。
伯埙仲篪、笙磬同音、父慈子孝、天伦之乐、他也再无福消受。
树下的身影,茕茕孑立,带着出尘气质,如与雪等色的白玉连环,落寞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