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安见到傅寻,脸上浮现出一丝讶然,不过很快便恢复镇静,用与平常别无二致的音调说道:
“岁暮天寒,傅大人好兴致。”
傅寻语调平缓回道:“沈姑娘不也是。”他眼神落于站在沈时安身侧的男子,又轻声道:“不管在哪,沈姑娘身边好似都有追随之人,倒是让我有三分羡慕。”
沈时安并未接话,只是缓缓说道:“傅大人独自在这荒郊野岭欣赏山中夜景,莫非是因为今日的棋局输得太难看?”
傅寻嘴角一哂,道:“你希望我输还是赢?”
不等沈时安回答,他又自顾自说道:
“你肯定希望他赢吧,毕竟朝夕相处之人,就算不知道他是谁,也会无条件信任,是吧?”
沈时安定定看着傅寻,冷然道:“你什么意思?”
“他的身份,沈姑娘一点都未察觉?”
并不是毫无察觉,沈时安从一开始便怀疑萧述的身份,但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她心中便只告诉自己,就算他真的想要做些什么,只要不伤害亭渊阁,不伤害这个国家,她便只装作不知道。
见沈时安不语,傅寻又不紧不慢道:“倘若,他所做之事,于国家百害而无一利,你,是否还会站在他这边?”
司空南冲傅寻躬身行礼,开口道:“傅大人,是非曲直,每个人心中自有一盏秤,无须他人置喙。”
沈时安缓缓走向傅寻身侧,抬起头定定与他对视,随后目光下移落于他身上的狐白裘衣上。
“丞相府财大气粗,就连衣饰都是顶好的狐狸毛,可惜...”
她纤细的手指从狐裘领口处划过,顷刻,便有两撮黑毛落于手上。
“沾了些杂毛。”她眼底浮现出晦暗不明的笑。
傅寻面色一顿。
女子手下一扬,霎时,箭矢如流星一般划过,穿过草丛,稳稳落于一旁的松树之上,也拦住那抹藏于黑暗中正欲离开的身影。
司空南循着响动,弹指之间便翻身落于那黑影之旁,二话不说直接交起手来,那黑影手中似拿着一个笨重之物,明显不是他得心应手的武器,手法生疏,反倒限制了他的发挥。
而反观司空南,身法轻盈如腾云驾雾,几个来回间便将那黑影手中的笨重之物夺了过来。
在雪光映衬之下,能看出那是一柄经过特殊改造的长刀,刀口处被制成锯齿状,还沾上些尚未凝固的血迹。
二人面色皆是一凉。
沈时安挑唇道:“我竟不知,傅大人,就是名震江湖的‘九耀’之主。
“只可惜,算漏了两件事,其一,黑猫途径杳无人迹的雪山,势必留下脚印,也就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傅大人身上留存的毛发恰恰也证明,那只黑猫确实来过此地,其二...”
她眼神注视着那把特制刀具,缓缓开口道:“赃物,行凶后还是应该尽快销毁。”
傅寻点头道:“有理。”
沈时安又看向傅寻沉声道:“此前杀害潼南村那人,如今又杀害朝廷大臣,如此肆无忌惮的组织,原是背后有傅大人这柄保护伞。”
傅寻嘴角轻勾,风轻云淡道:“收钱办事,亭渊阁不也是如此吗。”
司空南冷峻道:“杀害朝廷重臣是什么罪名,傅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傅寻眉毛轻挑,不紧不慢道:“有谁看到是我杀的吗,又有谁来证明,空口无凭的事,谁会相信。”
“既然如此,傅大人,事关切身利益,那我问一句,九耀是奉谁之委托,来取我的性命?”
傅寻面色一怔,随即轻笑几声,幽幽道:
“九耀行事,向来讲究速战速决,若想取一人性命,岂有拖到第二日之理。”
“可那只黑猫——”
“为了吓唬你。”
沈时安嘴角一抽:“吓唬我?”
傅寻耸肩,不置可否。
沈时安面色一沉,朝廷内部风谲云诡、错综复杂,不是她这个江湖中人可插手的,况且以傅寻的权势位置,又手握九耀这柄利刃,说是只手遮天也尚不为过。
若真如他所说,九耀拿钱办事,她便也干预不了什么,而对上面前这人,明哲保身倒是唯一一条路径。
酉时末,回行宫的路上。
司空南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时安,这事,我们当真不管?”
沈时安思索一番后回道:“他敢在行宫公然杀人,肯定早已想好万全之策,若贸然插手,最后可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司空南肃然道:“确实只能日后多加提防。”
原先的松树林中,傅寻依然静穆立于原地。
潼南村那人的确是受人之托,背后这人不言而喻,只是那人并不知,九耀并非仅仅属于江湖。
而死在樟树下那人,也就是御史王春晖,却是私怨。
傅寻垂眸,手中的蓝玉髓扳指在暗夜中闪着微弱的光,好似在诉说什么。
他近日又做梦了,梦中他不是瀛国的丞相,还是老师府上一名普通的学生。
鲟鱼味美,他便日日上街给老师买,到府上找最好的厨师,细细烹饪。
老师夸他,是最有慧根之人,日后定有一番建树。
那个时候的他,总会拍拍胸脯回道:“我日后,定能继承老师的衣钵。”
这可能是他对老师说的唯一一句违心话。
他心中其实早已打定主意,待老师告老还乡,他便请辞一同归去,侍奉他终老。
梦醒,空无一人,只留窗外池塘边,偶然跃出几条鲟鱼,一晌贪欢,人去阶苔冷。
这些年间,总有朝廷官员莫名其妙惨遭江湖中人的毒手,其中不乏包含被他剥皮做成木偶之人。
这些人,无不都是当年曾经上书弹劾老师之人,监守自盗,私贪官财,贪权窃柄,卖官鬻爵,恒舞于宫,酣歌于室,侮圣言,亲奸佞...
什么肮脏污秽之语都用于其上,老师面对这些不堪入目之语,仿若日日被人戳着脊梁骨辱骂。
一代老臣,最终还是没守到拨云见日,云开月明之日。
那些人,死不足惜。
傅寻身旁那人将那柄特制刀具收起后,看向屹立于身侧的男子,张了张嘴,却无言。
只有九耀内部的人才知晓,黑猫若不是行预示警告之意,那便是另一层含义。
它在观察保护着某人,他印象中,傅大人与刚刚那名女子前往大理寺卿府那日之晚,黑猫也不在九耀内部,而是一路跟随那名女子。
见她安然无恙回到亭渊阁后,才返回组织。
不过,傅大人不欲言及此事,他便也缄口默不作声,不问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