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落几乎忘记,自己是有多少年没这样安稳的睡过觉了。若非阳光透过富丽堂皇的娲皇宫,也普照了这偏僻的一隅之地。她或许便要在天界漫长的夜晚永生永世的睡过去了。
按人间的日子算,珺落回娲皇宫也有半年的光景。毕方和陆吾只是将她囚禁于此,女娲也不曾召见。
珺落拾起身来,松了松筋骨。她本生的纤巧,一身白衣裹着身躯更显玲珑。发髻上不点珠翠,天然去雕饰。
半年前她为对付哮天犬的鼻子,于峨眉山地突泉寻找洞冥草。素日便知这是孙悟空的府邸,这一去,当真遇上了故人。
“哪里来的小仙,敢盗俺峨眉山洞冥草?”珺落回头看到一身赤金色的佛衣,手捻佛珠的孙悟空。思及他身份,只施施然行礼,“小仙是真君神殿的人,因有急事需借洞冥草一用。不想扰了胜佛清修,实在失礼。”
孙悟空听罢上下打量珺落一番,道“老孙说你怎如此面熟,昔日在神殿照顾沉香的,是你不是?”珺落点点头,“正是小仙!”
孙悟空听罢朗笑几声,“俺老孙瞧你在这峨眉山逗留了小半日了,既只是取这洞冥草,何故徘徊至今啊?”
珺落听他此言,本被这山风吹散的一腔愁绪,又浮上眉头。想自己这一去,生死难定,好则便又要在那冷冰冰的娲皇宫渡此余生,差则一身性命赔给九十九重天。赴死前遇到孙悟空,倒也是缘分。
“胜佛是方外之人,万事通透,小仙却有一事,想要胜佛指点迷津。”
“哦?”孙悟空眼珠一转,依旧笑道“如此,仙子不妨直言!”
珺落看着眼前的猴子,毛毛躁躁的性子不改,一双眼灵动有神,更胜繁星璀璨。一遭成了正果也坐莲台,可这一身的傲骨,是如何也不曾折过的。
“小仙本也是修行之人,只因年幼顽劣,闯下弥天大祸。被师父一纸贬书,赶出师门。而今,是想回去看看师父。却不知,该以何种心境待她了。”
孙悟空依旧顺着脖颈上的猴毛,听她此话,倒是勾起几分回忆。“如此说来,你心底对你师父当日的处决,是多有不忿啊!”
珺落望着远山如黛,眉头深锁。想起火凤下界以至所有凤凰一族身负原罪一事,心中仍是不平。她不过想摆脱这种命运,又有何错?“她总是想处置谁就处置谁,可我的道理,就是天地万物皆平等。我又有何错?”
珺落接着说,“后来她派我师姐下凡,执行一个任务。任务完成了,她却说我师姐滥杀无辜致使社稷动荡,山河破碎,处死了她。我实在无法释怀,依着天道行事,如何就错了?”
孙悟空久久的沉默,灵动的眼神忽然望的悠远。这一身反骨的孙猴子,何尝不是个把对错计较的连三界都闻风丧胆的人。片刻,他忽然开口,语气里有些不该属于他的沉稳。
“俺老孙幼年得道,闹上天庭,被佛祖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多年。那时,老孙和你一样,不愿跪天跪地,只觉得万物平等。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好的该保护,坏的就该打杀。”
孙悟空的毛色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整个身躯都镀着光晕。
他说着,一边打着手势双手合十,“俺遭难后,幸得菩萨点化,师父搭救。彼时,唐三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呆和尚,而俺老孙是何等样人?一身本事上穷碧落下黄泉,哪里瞧得起这爬云都不会的凡僧?可他偏偏还是个麻烦的,常在凡尘不曾见识过神灵神通,一只老虎便能把他吓个半死!唯一的本事,怕就是念念那疼死人的紧箍咒嘞!那样一个人,老孙如何肯服他?”
孙悟空跳上身侧的巨石,依旧语气不羁。“后来,行至那白骨岭时,俺老孙除了个妖怪。可他却说老孙连伤三命,罪无可恕。一纸贬书,将俺赶回了花果山。”说到这里,他突然大笑不止,“如此说来,你倒与俺老孙同病相怜了!”
珺落笑而不语,比起这猴子闯祸的本事,她可是自愧弗如的!
“老孙回了花果山,人自在了,也无人管束了。被他逐出师门,走的自然是名正言顺。可俺在花果山日日逍遥,吃饱喝足时便想着他是否挨饿受冻。嬉笑玩乐时便惦记他是否又遇不测!真可谓身在水帘洞,心随取经僧。”他接着笑道,“他是个肉眼凡胎,优柔寡断的人。在他眼里,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就是那么一个人,他的一双眼望的太浅。看不透人心险恶,也看不清鬼怪妖魔。可他依然只手攀上高耸入云的五指山,揭下贴文搭救于俺。他不知俺老孙法力护体,不畏严寒。半夜攀着半个树杈,就为给树上的老孙递来衣衫。或是漏夜点着油灯,穿针引线的给俺缝制虎皮裙……”孙悟空思及往事,云淡风轻。他早已跳脱红尘,不该被俗事所缠。所以他这话说的极为轻松,似是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却让珺落听得动情。
“他是俺师父,待俺有重生之恩。可就因为老孙与他性情不和,一路不知惹了多少不快。待那六耳猕猴出现前,俺老孙真是想过,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他了。可终究,惦记着他的好。”
珺落眼里的敬佩显而易见,“大圣从来都是重情重义的人。”孙悟空不置可否,只言道“老孙成佛后才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便不同。俺师父是个凡人,却从来看得比俺老孙通透。就像那伙强盗,被俺老孙一棒打死了。说起来是为民除害,可曾有恩于俺师徒的那对老夫妇,却无人再养老送终。方才你说你那师姐,是受了师命才害了人,依你的道理,错的是你师父。可你师父当真没有禁令她不得滥杀无辜吗?即便山河破碎,是天命使然,可合不该由她左右这命数啊!仙子你说,你还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吗?”
珺落听他说完,若有所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听他接着道。“他们总说,老孙自从取经后,便折了这一身反骨。但仙子可知道,老孙自打五庄观一事后,为何不再任性妄为?”
见她听得仔细,孙悟空难得正正经经,一字一句的说“因为,俺老孙不再是一个人了。俺肩上,是师徒四人的生死存亡。”
一个人有了责任,便不得再任性妄为。所以妲己,不过为自己的自私付出了代价罢!
而自己呢?何尝不是为的个人遭遇,使得宝莲灯熄灭。这样的大罪,本该以死相谢,可女娲不过压了自己一千年。
如此,她到底有什么好恨的?
“小仙明白了,多谢大圣指点迷津。”孙悟空依旧笑道,“老孙既与你说了这许多,也是觉得有缘!仙子多多保重,俺老孙去也!”
珺落的思绪渐渐回归现实,她依旧在这九十九重天的一方之地。那日他辞别孙悟空,便只身上了娲皇宫。本是一心赴死,可女娲不曾见她。她在殿外跪了许久都不曾见。
她不解其意,任由毕方囚禁了自己。
宝莲灯一事自己已赎清罪孽,麒麟兽一事,也该她付出代价。如此,她无所畏惧。
【娲皇宫】
杨戬来到九十九重天时,巧是遇得龙吉在此。昔日并肩封神战役的好友,又是表姐弟,二人相视报之一笑。
“你可是为青鸾一事而来?”龙吉开门见山道“她来后娘娘并未见她,说是此事既已判定,便该照此行刑以召三界。”
杨戬眉心微动,“她逃上九十九重天,便是为了回娲皇宫由娘娘处置。为何娘娘又非要天庭出面呢?”
龙吉笑道,“二郎神,你既然掌管天条。那么也只有你这司法天神亲自开口判了罪,处置青鸾才名正言顺。”
杨戬沉默不语,他自然知道,自己一开口,珺落便坐实了这为一己私欲罔顾三界的罪名。女娲娘娘此举何故?珺落罪便至此?
“为什么?为什么娘娘非得闹的沸沸扬扬才肯罢休?麒麟兽并未引起三界动荡,小惩大诫岂不更合理?”
龙吉依旧面目清冷,“这,你可就得问问青鸾那个傻子,看她还瞒了你什么。这罪名,她又该不该担。”
杨戬挥动手里的折扇,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带着满腹的担忧与疑惑,杨戬随着龙吉到了朱雀宫的密室。
方一进门,门口侍子便已朗声“二郎真君到!”
珺落听得这一声通报,瞬间如同电击一般,整个人从发梢到指尖都是酥麻的。颤抖着扶着墙壁拾起身,那人熟悉的身影便清晰的投入视线。
“本君要审问要犯,你们且退下。”纤尘不染的白衣映得他眉目温柔,见周围撤了人,大步向珺落走来,伸手扶住她纤弱的肩膀。
天牢,枷锁,这似乎不是他们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四目相对间,珺落眼中他的面容渐渐模糊。
“你怎么来了?”杨戬望着她苍白的脸眉头紧锁,“你无声无息便走了,我如何能不来?我几乎将这三界寻遍了。”珺落精致的面庞挂着泪珠,滑落至梨涡边,伴着她温柔的笑意渐渐冷却。“我本以为,求真人保密我的行踪不过多此一举。如今瞧你真的在寻我,我很开心。”
珺落伸手抚平他的眉头,一如曾经无数次,在他深睡时去他房里撤掉香炉时一般。青鸾生性温柔,她便也是天生就会照顾人的。可到了这人面前,她便小心翼翼的不知怎么才好,水温是不是刚好,茶叶会不会太苦,饭菜合不合胃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已经成了她潜意识里,自己该为他做的。
“你总是这个样子,闷闷不乐的。即便睡梦里都不放过自己,杨戬,这半年来,你过得好吗?”
杨戬终是不顾一切,一把将面前的人抱进怀里。想说不好,怕她担忧,想说好,思及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的牵挂,又觉得违心。感受到怀抱里的人僵着身子,半晌才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这是珺落第一次听一个人的心跳,那么稳健有力。不知为何,她行尸走肉般的活过千百岁,竟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脸庞亦是滚烫。传进耳朵里的声音却愈发清澈温柔。
“那日我醒来的时候,神殿里就只有我一个人。香炉是熄灭的,茶盏是冰冷的,我还以为这四十多年是我的一场梦。我一身银甲坐在月光下,就好像三妹还在莲花峰,沉香还未劈开华山……”杨戬一手抚摸着她柔软的青丝,熟悉的温度刺得心头生疼。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却重如千斤。
“对不起……对不起!”珺落将脸埋在他怀抱里,贪恋着她仰慕了太久的温暖。手里环着他的力度也不由得紧了些。
“珺落”杨戬低头与她四目相对,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你跟我说实话,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若不是天大的事,你怎可能走的这么绝决,连哮天犬的鼻子都要躲。”
珺落听他语气轻柔温软,心底一暖。言语竟也生了几丝温柔缠绵,“确实有一桩事,我不曾告诉你。”珺落凑近他耳畔,轻声低语,“杨戬,你同我说一句实话,这些年,你时时与我在一处。可曾有那么一刻,想过要与我在一起。”
杨戬轻轻一笑,抵上她的额头。“傻瓜,这些年,无需我想,你我已是时时在一处的。只是我明白的太晚了,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受到这么多伤害。”
珺落摇摇头,眼里蓄满了泪。“杨戬,有你这句话,我知足了。”她顿了顿,继而靠近他,“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非常高兴。我告诉你,其实,我早就已经喜欢你了。有了这份爱,即便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
“珺落……”
珺落伸手抵住他的嘴唇,轻轻摇了摇头,“当年,女娲娘娘为了惩罚我,在我褪尽鸾身的第四十九天抓我回了昆仑。施法锁了一双凤凰瞳,那凤凰瞳有娘娘封印。私自破除封印导致玉泉山三日阴雨,大都地界幸有治水时挖掘的沟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倒行逆施……亦是一罪!”杨戬垂眸沉思片刻,眉心一动。“所以,我师父……”
珺落点点头,止住他接下来的话。仍微微扬起下巴看他。“杨戬,玉鼎真人……他这一生为了你,殚精竭虑,提心吊胆。那时你一病不起,他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我隐瞒他封印一事,便是想着莫让他受这无端的牵连。你可得答应我,这事我一人担着,不可由着娘娘盘查。六十四根噬骨钉,本该就是珺落受着的。”
杨戬紧紧抱她在怀里,“可若你有不测……”
珺落低笑,依旧目光坚定。“不,或许在你来这里之前,我还曾想着一死了之,以赎清我所有的罪孽。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
珺落纤指轻卷着杨戬的垂发,笑靥如花。指尖划过他如画的眉眼,动作安静“你知道吗?从前,我看着司马戈躺在那里,便一心想着要为他去死……可如今看着你,我便只想同你一起好好活着。”
珺落执了他的手,正色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求娘娘留我一条性命。你历经苦难,承受了那么多坎坷不平,尚且愿意勇敢的活下去,我如何不能?”
杨戬拭去她脸庞上的泪痕,吐字嫌轻。“你一个人承担下这些罪责,我是无论如何也周旋不得了。”
珺落浅笑,“我不怕,等这一纸判决书下达天邸。我与这娲皇宫,便两不相欠了!”
长河日落,月溅星河。
司法天神一纸审判书,将珺落从娲皇宫押送回天庭。玉帝下旨,于立春之日,在斩妖台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