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素日不懂香料,也是想你睡的好些才燃了些。”
杨戬一听,竟是小玉点的。不由得叮嘱道,“小狐狸还是莫要碰这些,免得她认不全香料,碰到不该碰的,会伤身。”
“哦?”杨婵侧头看他,“二哥的意思是?”
杨戬沏了盏茶,试了试温度。也不知何时泡的,冷热正好。浓郁的味道倒是提神。“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杨婵瞧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也是无奈。
“沉香呢?怎么没见他?”杨戬环顾四周,见神殿黑漆漆的,挥手点燃一室烛光。杨婵看着猛得亮堂起来的神殿,竟一时有些不适应。
“怎么二哥心心念念的,总是沉香和小狐狸,合着沉香在二哥心里,两个小孩子倒是比我还重要了。”杨婵假意闹脾气,转过头也不看他。
“你瞧你,怎么好好的,连自己儿子的醋都吃。是不是嫁了人之后,便都这般小心肝了。”说着戳了戳杨婵的额头,杨婵低头笑着,迎上他的目光。
“二哥,我都好久没跟你说说话了。”
杨戬愣了愣,想起上次杨婵哭着来神殿寻她,还是几百年前的事。而后便是因为嫦娥,原来时光翩然轻擦,又是许多年岁了。
杨戬爱怜抚过妹妹的鬓发,兄妹二人对望间,仿佛又是往日时光。“是呀,我们上次这样说话的时候,杨三娘还不是刘夫人。”
杨婵眼神一转,听他调笑,却也不恼。“是呀,我们上次这样说话的时候,杨二郎也才当完驸马爷!”
杨戬听她提起这桩事,顿时气恼又尴尬。反手刮了刮杨婵的鼻子“你这臭丫头!”
杨婵顺势靠在哥哥肩膀上,温顺的模样一如当年。似乎岁月从未流转,似乎杨府还在灌江口。
“二哥!”杨婵抬起头,看着杨戬的眼睛。“嗯?”杨戬亦看着她,笑的宠溺。
杨婵靠回他肩膀上,隔着银甲,却依旧坚实温暖的怀抱,到了何时也总能让自己依靠。“二哥,同妹妹说句实话。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杨戬略微侧首,躲过她高盘的发髻。“什么怎么想的?”
“你如此担忧珺落的安危,不眠不休,天上地下来回的跑。我还从未见过你如此。”杨婵语气平和,静静的等他答复。
杨戬搂着杨婵的肩膀,目光穿过袅袅摇晃的灯烛。“三妹,珺落她……”杨戬顿了顿“她待二哥,恩深义重。当日二哥被假面术法反噬,受了重伤。是她不眠不休的在玉泉山照顾了二哥三个月。更是豁出命去,供了我八十一碗心头血。她的眼睛,也是因为二哥……”杨戬想起他重伤初愈后初见珺落,洞中斑驳的影儿投在她覆眼的绢帕上。她在那日光倾城中,温温婉婉的对自己一笑。
夜幕压抑着一声长叹,浓的化也化不开。
“二哥是觉得,欠了她诸多吗?就像当初的三公主一样?”
杨戬听着三圣母与师父不谋而合的言论,却也不知如何解释。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如何跟别人说呢?
杨婵起身坐直,正色道“我知道在二哥心里,三公主先是恩重如山的恩人,再是情深义重的妻子。两千多年的时光,少年夫妻的情意抵不过岁月蹉跎,年少懵懂的依恋也称不上爱情。与三公主,二哥便算是相互放过了。”杨婵略略压低了声音,“那……嫦娥姐姐呢?”
杨戬眉心微动,提起嫦娥时依旧不由得神色一黯。杨婵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便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想是八九不离十的。自打此事在三界闹的沸沸扬扬。以杨戬的脾气,便绝不会再痴痴纠缠了。
“三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二哥现在过得很好,不是吗?”
“二哥!”杨婵一手扳过他的肩膀,力道并不大,杨戬却乖乖侧身朝她坐下。“你总是说你过得很好,可你这谎撒的,比你骗我口诀的时候可高明不到哪里去!”
听她提起旧事,杨戬不由得神色黯然。“你……”杨婵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见他微微蹙起眉头,没由来的僵了搭在她肩上的手臂。
之前他要来口诀时,便对三妹那么老老实实说出口诀有所怀疑。而后她才告诉自己宝莲灯需要仁慈的法力才能驾驭……
三妹,难道那个时候,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瞎琢磨什么呢?想问什么便问啊!”杨婵眉眼间有些怒意。“我知道,你这人惯会往偏了想。二哥,自从你上了天庭,你便对感情一事没有信心了。”
杨婵忽忆起她从圣母宫赶走哪吒的那一日,那时的心情大概能与杨戬背负一切时的心情异曲同工。
当你不能说出真相,又渴望着别人理解你时,便会莫名其妙滋生出一种危机感。那种危机感来源于世界对于你的不信任,也来源于你对世界的不信任。这个人,他对别人对他的感情,向来没什么信心。如果不是沉香因为他把自己折腾的那么惨让他觉得心疼了,他才不会隐姓埋名的回来。
“我当初给你口诀,就是因为你要,我便给了。我们三千年的兄妹,你又不是没拿起过宝莲灯。至于后来我说你是不是把它用在了邪恶的用途上,不过是我的猜想,毕竟宝莲灯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失了法力。仅此而已!”杨婵深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二哥,你瞧,你连我都不愿意开口问。我还能指望着,你对谁掏心掏肺的直抒胸臆。”
杨婵握住杨戬的手,磨蹭着他有些粗糙的掌心。“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得说。你可能总觉得,我
当初嫁给刘彦昌,是因为任性,寂寞。但是二哥,仔细想想看,心动是什么?不过就是你需要什么,恰巧就有一个人给了你什么。不是吗?”
杨戬头一次听见三妹在自己面前主动提起这段感情,于是也认真的听着。
“或许连我自己都觉得,为什么偏偏是在那个时候,我二哥在天庭的处境那么艰难,我们兄妹共同的敌人又咄咄相逼。明明那个时候,是我最不该有感情的时候。”杨婵美眸轻抬,凝视着杨戬的眼睛。“可是二哥,即便是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也不能说那段感情就是错的。若说我对不住你,是真的。我没错,也是真的。”
“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杨戬琢磨着杨婵的话,他如何不知感情是最不能控制的。
既然刚好遇见,你又觉得不能错过。那样一个人放在那里,你还能任由他渐行渐远吗?
“其实什么时候遇到是最不重要的。就说说你,二哥。彼时你是翩翩少年,而她亦是亭亭闺秀。一个风流倜傥,一个温婉端庄。你说,这是不是对的时间?”
杨戬自然知道杨婵说的是谁,沧海桑田,曾经眉间心上的女子已轮回过千百世。年少时轻易的相许,难免被辜负。他恨过,却也早已释怀。
“后来,便是寸心。你们一个是川蜀侯王,一个是西海公主。几经生死,历经磨难。你听调不听宣,天庭也奈何不得,只能特赦你们的婚礼。封地同庆,万民朝贺。你说,这是不是对的时间?”
杨戬曾经觉得,他娶寸心或许只是为了报恩。而西海诀别时二人才得以醒悟,那份感情即便不合时宜却也真实存在过。最后的放手与成全,何尝不是对待年少时那段时光的祭奠。他怨过,却早不可言说。
“然后便是嫦娥了,一个初历情殇,一个看透红尘。两颗一样冰冷的心,便把这段感情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谈。二哥!”杨婵字字慎重,“你还不明白吗?重要的不是时间,是人啊!即便时间错了,兜兜转转,对的人总会相遇的。而错的人,便是彻彻底底的错了!”
杨戬静静坐在一边,不曾言语,他何尝不知三妹此话何意。她或许还认为,自己放不下对嫦娥的感情,或是对寸心的愧疚吧。其实他自己都快忘了,有些伤口既然是伤口,就总有愈合的时候。接旨上天时,寸心的一句“你爱过我吗?”几乎让他最后的防线坍塌。两千年啊!无数次争吵,忍让,他想和她一同好好生活,也为之倾尽全力。可到了最后,她却否定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后来他便也如此,全当自己真的是没有爱过她的。
而后那份千百年的精神寄托被妹妹撞破,他也曾想过,或许嫦娥同那月光一般,也是懂他的。只是后来玉树斑驳,终究旧梦成空。
“三妹,其实,无论是对待寸心或者嫦娥,我如今……都已作过往了。往之不谏,无论痛苦开怀,我皆不放在心上了。”杨戬看向妹妹的眼神依旧温柔如斯。“有些事我想不明白,如今也不愿意想了。我从前活的太拘束,总喜欢把自己置于一些框架里,无论身心。如今,我不愿意这样做了。月光普照万物,唯有这烛光,可盈一室。太远的,我追不动,便不追了。这一生,终究是轻轻松松的活过,才是最好的,对吗?”
杨婵笑颜如花,依旧紧紧握着哥哥的手。“二哥若这样想,我便安心了。我一直相信我的二哥,毕生追求的便是团圆和美满。即便人生从来不圆满,他也从不会自暴自弃。”
杨婵盯着桌上的茶壶,终是启齿。“二哥,这香料是珺落姐姐留下来的。几个小锦盒里,安眠时点哪个,批奏折时点哪个,就餐时点哪个全写在盒子上。茶壶里的茶也是依量放着,嘱咐人用沸水烹了按时送来。我倒是瞧着,她比我这做妹妹的用心多了。或许这么多年,我都不曾这样清楚的知道你的习惯。”
杨戬静静听着,眉头不自觉的展开。“她从来,便是心细如发。”恍惚间,又忆起那些过往。“你和师父都问我,为何非要她回来。若真的为她好,何不让她一走了之。我总说,我是司法天神,此番是玉帝下令通缉。她又是为了我遭此横祸,于公于私,我都该找她回来。三妹,我们比谁都明白,东躲西藏的日子有多不好过。”杨戬起身,偎着身侧的烛火,面色也变得格外温柔。“还有就是…二哥更怕以她的性子,她真的会跑到娲皇宫去,承担下所有的罪与罚。以前我或许还可以告诉自己,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但自从哮天犬跑遍天上地下找不到她时……”杨戬回过头,看着窗口乌云遮月。那签文的内容再次浮现脑海。
“菱花镜破复重圆,顷刻云遮月半边。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彼时他不解其意,亦是珺落道“若这两句诗里,你读出的因果关系,全都打个颠倒呢?”珺落不过知道其中两句,这意思即便打个颠倒,也是不通的。而这全文,他却知道。
“相逢携手上青天,菱花镜破复重圆。无意俄然遇知己,顷刻云遮月半边。”
原来……一切早都注定了。
她是解语之花,亦是心口朱砂。
无论是无稽之谈可好,还是真凭实据也罢,因为是她,他都认。
“主人!”哮天犬跑进殿内现了人形,“主人,我找到珺落仙子了!”
杨戬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忽觉心底轻松了不少,依旧回头看着三圣母。“三妹,你说的对,时间不重要,人才是最重要的。”
“二哥?”杨婵秀眉轻蹙,甚是不解其意。
杨戬指尖划过烛台,顿觉温热。继而浅浅一笑,“白月光不过月色入户,朱砂痣却是身体发肤。”
杨戬执起桌上的折扇,示意哮天犬带路。黑氅翻飞,打散了几缕烟尘。那个在七月半颔首点亮河灯的女子,何尝不是同自己一般需要救赎。只是曾经,他太过把这种知己知彼当作理所应当。可回首看去,关于她的一切,杨戬都是铭记在心的。或许生生世世,也不准备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