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从来是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不似寂寂九重千年如一日的寂寞萧索,刘沉香便是在天界的二十年,知晓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我手下的人说,你不肯吃药,也不让药王医治?”神殿依旧烛火摇曳,点点滴滴。沉香在宝座上把玩着金锁片,目不斜视。堂下,火凤被丢在桌案前,披头散发,眼下乌青,却不见用刑的痕迹。
“刘沉香,要杀要剐,你给我个痛快。何必如此羞辱?我如今已然是你的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
沉香指尖划过金锁的纹路,发出清脆的声响。司法天神的大印泛着浅金与之交相辉映。沉香略一叹息,道“本太子好吃好喝待着你,最好的大夫最好的丹药养着你。火凤,既然修炼了这么多年做了人,就得有点良心。”火凤仰天大笑,身体挣扎间定天簪在心口不停渗着血。“刘沉香,我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跟杨戬一样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你们不过都是玉帝老儿的走狗……”
沉香使了个瞬移的法术一把掐住火凤的脖子,似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但不许说我舅舅,嗯?”
低头瞧见他胸膛前的血液,沉香不悦的皱皱眉。下一秒便恢复了从前的神色,一把丢下火凤,转身坐回书案前。火凤惨白着脸色,咳嗽了几声。心口生疼,“刘沉香,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沉香缓缓闭上眼,依旧不悲不喜。“来人,带他下去。”
火凤的叫骂声响彻在神殿里,沉香嘴角微勾,看着桌案上微微摇晃的烛火,目光深邃。“明日本太子会把新天条送上欲界四重天,你们把天条搬出来放到正殿,然后就退下吧。”值官答了声是,便去书房将整理好的天条放入正殿。沉香看着眼前的木箱,捏了个决儿,浅金色的法力顿时笼罩了整个神殿。
【凌霄宝殿】
次日,玉帝大赦天下。从前犯了天条的神仙一律得了赦免,万神朝贺,高呼圣明。
“昔日三大妖兽作乱,司法天神为避免伤及无辜,特送牛郎织女的两个孩子去昆仑山由八公主养育。而今银河安然无恙,牛郎星与织女星也可归位。”
“谢陛下!”牛郎织女起身,转而朝着沉香一拱手,作势便跪。“多谢太子救命之恩。”沉香着手去扶,语气虽淡却也温和。“郡主和郡马不必多礼,折煞小神了。”二人感激的看着沉香,见此凌霄宝殿之上,便也再无甚僭越之举。
玉帝居高临下,面色依旧严肃。“新天条何时颁布?”沉香中规中矩的说“小神已准备将新天条送上四重天,七彩石已化入神殿,天条一式两份抄录。一份留于神殿备案,一份便于今日申时送入欲界。”
玉帝满意的笑了笑,“司法天神年少有为,上任不足一月,已为我天庭编著新法,铲除妖邪。朕心甚慰!如此,沉香你便宣布,新法颁布吧!”
沉香如是回身,手揽权印。“承昊天陛下圣恩,女娲娘娘圣命。今奉新法于三界,恩泽众生。吾辈自当秉承上古众神宏愿,克己奉公,护佑苍生。此令昭告天下,众神奉之!”
群神朝贺,“陛下圣明!”
【灌江口】
哮天犬几乎和脱了缰一般跑进灌江口,丝毫不理会自己会不会撞到花花草草。
“主人!主人!”杨戬正在批阅二郎庙祈愿的文书,眼前便略过自家狗狗残忍的跑姿……杨戬不太自在的撇撇嘴。“现了原形回话。”
哮天犬伸着舌头猛喘几口气,“来不及了主人,真君神殿被火凤一把火烧了!”“你说什么?”哮天犬还不及应答,杨戬下一秒便化出三尖两刃刀,架上云头往神殿飞去。
杨戬来到天庭时,凌霄殿已乱作一团。玉帝着众神无论如何要守住神殿,以防七彩石有损。
“着一万天兵,救助火势。沉香,速去将火凤捉拿归案,就地处决!”
玉帝话音未落,便听南天门外一阵嘈杂,火凤已手执大刀杀入凌霄殿!沉香漠然瞧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事不关己。只由着火凤向他杀来,神斧抵住火凤砍来的兵刃。三招两式,便被击退至朝堂之下。
“护驾,护驾!”王母伸手挡在玉帝前面,忽觉眼前银光一闪,二圣已退到凌霄殿外。杨戬掷出三尖两刃刀,挡在身前。“来人,护送陛下娘娘去瑶池!”
天兵见二郎真君出现,虽有诧异,却也及时带着玉帝王母撤回了瑶池。火凤与天兵天将对抗,片刻已杀红了眼。“都来了?哈哈哈!杨戬,你数千年前杀我发妻,而今你外甥变着法儿羞辱于我。今日我即便平了这三界,也要同你们争个死活!”
杨戬看他底气不足的样子,便知道沉香没给他吃什么好东西。于是侧身而立,两手交叉而抱。“就凭你?”说着一脚挑起三尖两刃刀,迎面刺过去。沉香见状撤了法力,身形一闪便没了踪影。火凤不过凭着沉香给的丹药勉强维持性命,如何扛得住杨戬的力量。不过几招便落了下风,“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今日他吃了丹药法力尽数回身,便借机挣脱枷锁,一把火烧了前殿的新天条。哪想不过三刻钟,法力竟会弱到如此地步。火凤见此也不强撑,化了原型飞出凌霄殿。
杨戬紧随其后,掷出兵器直将火凤击下云头。那妖孽忽觉背上一痛,知是触动了神灯灼烧的旧伤。“杨戬,你不过趁人之危,算什么本事?”杨戬冷笑一声,“你不是惯称我为小人吗?既是小人,拘泥于这么多道义岂非徒有虚名?”手中运足法力,一掌掷出,火凤跌落在云雾缭绕的南天门前,口吐鲜血。杨戬知他命不久矣,便也作罢。目光扫过了南天门外的众仙,淡淡道,“新天条将会由司法天神送至四重天,还请各位镇守凌霄殿。”说着衣袂飘飞,朝神殿方向去。
殿外众人面面相觑罢,竟一时摸不着头脑。
“二郎真君还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
众神的议论声响起,仿佛火凤反天的热潮已抵不上这前任司法天神“死而复生”的消息来得新鲜刺激。
循着熟悉的路径,杨戬来到神殿,却并未见到想象中的破败景象,更丝毫不见被火灾影响的痕迹。沉香背对他站在书案前,一身素净的玉色衣衫。司法天神的银甲黑袍,飞凤冠,叠置的整整齐齐放在宝座上。杨戬目光望的极远,仿佛想透过自家外甥熟悉的身影看穿一些什么。终究将眼睛落在新天条上,一火焚尽木箱,天条却完好无损。杨戬锁紧眉头,伸出手去抚摸着那些卷本。一时光芒万丈,天条化作金色的文字萦绕在杨戬指尖。飞出神殿,缓缓落入四重天。
众神见此,皆顶礼膜拜。新天条,从此便真正成了三界之法,福泽众生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戬看着霎那间被七彩光芒笼罩的四重天,无数的辛酸过往浮上心头,徒惹几多闲愁。
沉香听着殿外的钟声,便知新法已立。这些年,也总算功德圆满。
“舅舅,这一天,若非您亲眼看到,沉香如何安心?”沉香回过身,两人对立时,仿佛仍是那年烟水苍茫的杨柳岸。“我几乎想尽了办法,也不知如何让您名正言顺的重返三界,让您名正言顺回到这个位子上。只能出此下策!”
杨戬闭上眼,语气里仍有恼怒“二郎神在不在了又如何?我隐姓埋名又如何?独居世外又如何?终归你还在这个位子上做着我不曾完成的事情。你又何必大费周折偏要我重返三界呢?”“因为你是我舅舅!”沉香眼眶一红,扯出脖子里挂着的金锁。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那日我去华山看母亲,路过一座戏楼。”杨戬不太清楚他为何突然有此一说,轻轻回过头。沉香的神色里,心痛夹杂愧疚,继而嘴唇轻颤着吐出几个字,“他们在唱《沉香宝卷》。”
杨戬眼里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下来,不自觉的身形一抖,却听他接着道。“那时我便知道,发生的已然是发生了…即便我把这天捅个窟窿,华山已劈传说已立!这骂名,责难。我万死也偿不了你了…舅舅!”沉香缓缓走到他身旁跪下,“您要我如何心安理得的……坐在那个位子上,逼着您隐居灌江,从此再不复出!您总说,要成就大事就必须要有人牺牲!您可以站在舅舅的角度,把我护在身后独自面对狂风暴雨。也可以站在大爱的立场,立于苍茫人世护佑三界众生。可您却从没站在我的角度上想过,您说的牺牲,代价,都该是我去付之一切成长的过程。您心安理得的认为,我该接受您所有的付出与馈赠。我却从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我刘沉香是个**,我得赔上亲舅舅的前程,名声,去完成我的宏图大志。您从来没问过我,沉香,看到舅舅这个样子你会难受吗?可是我会的,我会的!”
杨戬背过身去,扶住身后的门框,一时语塞。
沉香抬起眼看着杨戬。“舅舅,您知道华山赵员外的小女儿是谁吗?”沉香缓缓闭上眼,自嘲似的一笑。“当年我便想,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丁香重新投胎到丁大善人转世的赵家再续父女缘分。原来您早就安排好一切,若非此次妖魔作乱,您根本就不会回来。只需一个人揽尽罪与罚,从此再不复出。这就是您曾经安排好的结局!是不是?”
“是!”杨戬回过身,正色道“我从没想过要死,却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一样去活着。发生的已然是发生了,我的亲人,朋友,兄弟……在最后一刻都选择了道义,爱,和自由。不是吗?”杨戬蹲下身,看着沉香的眼睛,“我一直在想,为何纣王无道亦有良臣,刘邦痞性亦有挚友。而我杨戬到了最后一刻,都不曾等来一个人,不问我是善是恶,亦能生死相随!沉香,你说的毁誉荣辱,我根本从不在乎。而我至始至终所坚信的,依赖的,也从没给予我等量的感情。那么你说,你若是我,你该如何?”
沉香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跌坐在一旁。依旧望着杨戬的眼睛,语音颤抖。“这些话……您为什么从来都不说出来?”杨戬低声一笑,“说出来?既然没人懂,为何要说?”
“因为我们是兄妹”杨婵温婉的声线如一记鞭挞,轻轻抽过杨戬心头。他几乎麻木的转过身,瞧着那道鹅黄色的身影款款而来。“即便你恼我,怨我,说不要我这个妹妹,却也不曾真的舍得怪我。即便我说我怪你,怨你,我却从没说过,我不要你这个哥哥。”杨婵迎面向他走来,双目有泪。“我是不悔的,即便你再一招山崩地裂压我一千年一万年我亦是不悔!可是二哥,我们是两千五百多年的兄妹啊!我们曾一起几经生死,躲追杀,闯天庭,趟弱水……我们并肩走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习惯一个人去面对一切,把我推的远远儿的呢?若不是珺落说,你在玉泉山昏迷了三年,又以假面术法回来,险些害了性命。我或许都不会知道,我的二哥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华山求那三支空签的。”杨婵顿了顿,咽下流入嘴角的清泪。喉头一哽,“我早就知道那是你了,二哥……”
杨戬紧握的手掌猛的一松……
“否则你以为……我真的会天真到去女娲庙求来一盏长生灯造个假人儿来代替你吗?你真的以为,那盏长生灯是用来凝魂造魄的?那灯的确有收集魂魄气息的作用,我求那盏灯的初衷也是为此。可我得到长生灯时,方知它还有一个作用,便是唯有那人在这世间的三魂七魄皆全时,它才能被熄灭。”
杨戬震惊的看着妹妹,心里某一处似有寒冰瓦解。“所以……那时你便知道司马戈是我了……”
杨婵走上前去,一把拽住杨戬的衣袖。“我知道!我如何不知道,正因为长生灯被我熄灭了,我才知道我二哥真的活着。那一刻我欢喜的快要疯了。”杨婵紧紧握住哥哥的手,泪流满面。“可是我又想……你既然回来了,还肯留在沉香身边,便是肯原谅我们了。为何你又不愿意显露真面目呢?都道旁观者清,当日我身在局里,便不愿体谅你的苦衷。可当一切尘埃落定我便想啊,我二哥如何肯回来。他那么骄傲,如何肯背着一身骂名回来?我若此时逼着他认我,岂非又往他心上扎了一刀?”
杨婵几乎哽咽,“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怪我擅作主张也好,怨我狼心狗肺也好。今日你既如此说了,我便也告诉你。你可知道,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我却是不信的。堂前未挂丧幡,墓上未刻大名。因为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我得等到你愿意回来的那一天………”
杨戬看着面前的妹妹,眉目还是当年模样。与他如出一辙的任性与傲骨,沧海桑田,她竟是一直等着自己的。
杨婵贴着他的手心,与他十指相扣。宛若她被八怪掳去华山,杨戬重伤昏迷的那一夜一般,紧紧牵着他的手。“二哥,对不起,你原谅我好吗?”
杨戬感受到妹妹掌心里的温度,那份流淌于血脉的牵挂如何能轻易割舍。只要彼此的血还是热的,还在就躺着,仿佛就注定不可分割。刚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梅山兄弟自门口进来。故人依旧是旧模样,眼里却不复温柔时光。
“二爷,昔日是兄弟们对不住你。想起当年,却是说过‘若违此誓,天诛地灭’的。二爷若觉得我等已不配做您的兄弟,我们自当回梅山便是。二爷莫要挂怀我等情面,屈了自己。”梅山老大话音刚落,其余人亦是拱手,“二爷,兄弟们对不住你。”
沉香起身,递了手中的金锁过来。杨戬低头一看清是何物,眼里已是晶莹。“您总说我记吃不记打,可仔细想想,我记的是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一辈子太长,神仙的一辈子更是没有尽头。可这一路走来我从未忘记的,就是那个在沉水湖赠我金锁片的人。长命百岁,一世无忧。即便后来我把它丢了,可我已经长生不死了,便不怕等不到它回来。”
太多人忘了,那人也曾傲骨铮铮,血衣大杀天地失色。可这些人是不曾忘的。
所以他们才会疑惑,曾经那样一个人,如何会像后来那样忘却初心。
所以他们才会痛心,那样的一腔热血与肝胆,如何就肯委身于权势。
信任从来是人性里最薄弱的情感,因为他禁不起一次次的考验,更禁不起考验背后的挫败感。
可这一刻杨戬是相信的,若非他当年一步走绝,这群人不会弃他不顾。
就像老六被交给了小玉,也不愿承认是他指使自己杀了小玉的姥姥。
就像老大离开了天庭,依然会在他落魄时伸出援手,劝他回头。
就像老四会劝他迷途知返,却依旧在他固执己见时选择了站在自己这边。
………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信任到头,便只能失望的放手。
杨戬凝视着那金锁,神色看不清是何情绪。继而见他抬起头,扫视了一眼围在四周的众人,“誓言也好,祝福也罢。一颗真心也好,一片赤忱也罢。我杨戬给出去的东西,可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们既要留着,便好好留着。”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解得他话中之意。却见杨戬接过金锁,重新戴在沉香脖子上。
宛若初见。
浮世无所欠,啁啾自当归。
珺落站在门口,瞧着众人齐聚一堂,心结得解,终于展眉如初,释怀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