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神殿】
“姑姑!”沉香看到扶着杨戬往进走的珺落,几步迎上来,将她肩上挂着的人接过来放在榻上。“舅舅,舅舅怎么了?”沉香一把拂过蒙在杨戬脸上的头发,触及到他肌肤时才觉浑身冰凉。珺落不曾惊异他如何知晓,毕竟先前早有猜测。
“他被西域的假面术法反噬,近来格外嗜睡。而且一日比一日睡的时间长,如此下去恐是不好。”珺落只得以最简单的办法告诉他,杨戬因何如此。昔日的沉香或许会泪流满面的哭诉自己如何如何不懂事,如何如何连累了他。可如今的司法天神,自然不可能还如从前一般不知轻重。
“姑姑,我们现在就去玉泉山,找舅舅的师父。”两个人皆是说什么做什么的性格,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沉香和珺落已带着杨戬来到玉泉山。珺落跟随在沉香身后,看着他而今坚实的背影。曾经的少年已抽出大人的身样,一如刘家村杨戬从阴曹地府抱他回来时那般将杨戬打横抱起。凡间是又一日的春分时节,春分雨脚落声微,杨柳斜风带客归。曾是杨戬第一次去见沉香的日子,也是杨戬假死昆仑山的日子。
岁月终究有情。千回百转,颠沛流离,也不过等闲。
“他怎么又弄成这个样子了…”昔日玩世不恭的绿袍道人声音里夹杂了一丝悲痛与无奈,更多的仿佛早知道结果却又任由其如此的无可奈何。
“师祖,你一定得有办法救我舅舅的对不对?”沉香满怀期待的看着他,眼前的人是这世上最疼惜杨戬的人了,他一定能想尽一切办法救他。
“我跟他说过,让他封锁法力方能使用假面,如今他法力尽数回身,这假面依然是吸附他的内力吸噬着他的精血。若再要取下来,怕是……”
“师祖,我舅舅一定是为了降服炎魔才会不顾您的叮嘱强行解封法力。现在既然已经如此,您就再想想办法吧。”沉香急切的看着杨戬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舅舅好不容易回到他们身边,他怎么能由着舅舅出事呢?
“汪,汪”哮天犬闻见来人的气息如何还能坐的安稳,几步出来却见他正躺在榻上面无血色。“玉鼎真人,我主人怎么了?”
玉鼎真人胡乱摇着蒲扇,气急败坏道,“你先别管你主人怎么了,你马上去昆仑山山顶,去我师父元始天尊的府邸求一株万年雪莲。你!”玉鼎指了指珺落,“写!”珺落愣了愣,随即跑到桌案边。
“杨……”玉鼎盯了沉香半晌
“杨婵儿子杨戬外甥……”沉香黑线……
“哦对!你上天去孙思邈的府邸找冰心丹一粒,还有苏合香,降香,海沉香 ,僵蚕,檀香,朱砂,琥珀………”珺落俯案,簪花小楷跃然纸上,“后面这些各六十钱研磨成粉,兑上白蜜和甘草膏。去兜率宫找贫道的师伯太上老君,添上他炼丹炉旁的瑞草,炼制一粒丹药。和冰心丹一起带回来。”沉香行动力见长,扯过药方一个筋斗云就不见了影儿……
“真人?”
“嗯?”珺落走到玉鼎身边,“您刚才说的这些,就能救得了杨戬吗?”玉鼎犹豫了片刻,嘿嘿一笑,“不知道”“………”
一人一狗风风火火的眼看着是把东西找齐了,与此同时杨戬已经睡了七天。
两粒丹药和昆仑山雪莲安安稳稳到了金霞洞。
“简单的事情都被你们办完了,接下来……几乎是办不了的事………”
“办不了的事儿!!”众人考虑到毕竟是杨戬的师父不能动手,嗯。
“师祖,需要什么您先说,上天入地,沉香即便豁出命去也会找到。”玉鼎看着眼前的孩子,突然颇感欣慰。不论如何,至少杨戬为他做的一切,这些年看来是值得的。“沉香,就算你把天捅个窟窿,也没有用啊!”
“还请师祖明示,沉香定当竭尽所能。”玉鼎气急败坏的扇着扇子,长叹道“凤凰!”
“凤凰?”
“汪汪”哮天犬凑到沉香跟前,“天牢里不就有一只吗?”
“哎呀!那是雄的!贫道要雌的,雌的!取那青鸾八十一碗心头血,每日一碗给你舅舅喝下去。再取了凤凰瞳,和冰山雪莲混合敷面,假面就能取下来了。”
沉香眼里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自火凤受了天罚,世上哪里还有凤凰这种神兽呢?沉香走到榻前,蹲身看着杨戬。
凤凰瞳可以不要,但能救得了他性命的心头血绝不能少。再大不了他就杀上九十九重天的娲皇宫,他就不信,上古之神里还找不到一只青鸾精。
不是那样的模样如何?不是那样的风华又如何?这是他舅舅,他不会再认错的。
珺落听罢玉鼎的话,平生第一次有些喜欢曾经那个身份。即便背负着不公平的命运,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有意义。山中依旧传来悠远的钟声,听来涤荡心扉,仿佛一瞬间神思清明。
“若是,那青鸾服用了混沌青莲,失去了鸾身呢?”珺落悠悠道。
“哎呀!就算她没有了元身,眼还是那双眼心还是那颗……”玉鼎倒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明白了她话中之意。“你你你你………”
沉香愣愣的盯着珺落,片刻反应过来,是啊……司马戈的身份是假的,珺落的身份自然也是假的。
玉鼎打量着珺落,眼前的女子,一双凤目波光流转,瞳色里泛着青鸾元身靛蓝色的光芒。“你莫非……”
“真人,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珺落眼神坚定的不容质疑,自然是承认了二人的猜想。玉鼎叹了句也罢,继而缓缓道“你既吞食了青莲,便已有了人的肉身。这两样东西若从别的凤凰身上取或许会伤了她们性命你倒不至于。可你要想清楚,若没有了凤凰瞳,你便再没有资格回到娲皇宫了。”
珺落释然一笑,“小仙当年就是为了离开娲皇宫,做个真正的人,才受了天罚被打入华山之心。承蒙真君铸就新天条,殿下救我于水深火热中。若没有了凤瞳,此后珺落与青鸾再无任何瓜葛。如此,甚好。”
“好!”玉鼎见她如此,也不再犹豫。立刻将取心头血的方法告诉珺落。“玉泉山上有一柳树藤,曾是女娲娘娘造人时用过的。你以这柳树之藤刺入心口,心头血会顺着青藤流入山下的‘一碗泉’中。此泉眼只能容纳一碗水的分量,你以此为计每日拿这个玉葫芦装来,喂杨戬喝下去。九九八十一日后,贫道自会来取凤凰瞳。”珺落听罢颔首一笑,“多谢真人指点。”
“师祖,我能做些什么吗?”沉香道。“你便保护好你姑姑吧,心头血极其难取,过程凶险。你这几日就跟在她身边,找些仙果灵丹以备不时之需。”
珺落行至玉泉山顶,果然见一柳树茕茕孑立。有一根柳枝蜿蜒垂下,直落入那山下的一碗泉中。珺落解开腰间的佩带,宽下半边衣衫,指尖化出利刃在心口刺破,遂施法化了柳藤扎入心头。鲜红的血液顺着柳藤缓缓流入泉口,盛满一碗后,珺落收了法术,以玉葫芦收尽泉中血液。
回到金霞洞,杨戬仍合眸躺在榻上,珺落触及他指尖,依旧是生生的凉意。拿出玉葫芦,以碧瑶草入内去了血腥,喂着杨戬喝下去。
“你从前问我,何故待你与沉香真心。我道是命数,而今,我才要道,真是命数。”看着杨戬的面庞,珺落浅浅一笑。“过了余下的这些天,我便真的不再是青鸾了……我便……不欠你什么了……”
珺落竟有些哽咽,带着心头的伤口扯着一痛。其实,她到底欠他什么呢?放她重见天日的是沉香啊!即便新天条因他出世,而他为此背上的骂名也尽数赎尽,她早就不欠他什么了。
也许的确如她所言,命数罢了。
从春分至谷雨,从小满至芒种。
如此辗转过九九八十一天,杨戬的面色已不似来时那般苍白,身体也温暖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潮湿温柔,揉碎成光晕洒落在杨戬脸庞上。他在那仲夏时节聒噪的蝉鸣里睁开了眼。
“珺落?”声线是陌生又熟悉的,陌生是因为曾经他为瞒过众人,变幻了音色。这是他第一次用他自己的声音,叫珺落的名字。熟悉是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珺落掷下手中正在研磨的雪莲,回过身一把抱住他。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唏嘘,仿佛是从她灵魂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抽出来,散布在屋里,织出一幅暗蓝的悲哀。
八十一天,她几乎就瞧着他变幻着神色,起初由苍白转红润,而后身体也渐渐温软。每每在山头取血时,不知前路和生死的无措与迷茫。全都在他转醒的这一刻纷沓而至。
“你吓死我了……”杨戬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笑了笑,心底突然生出一丝难言的滋味。“好了,我不是醒过来了吗?”
空气里弥漫着雪莲温润凉薄的气息,仿佛此刻有些缠绵的温存。珺落抬起头,用袖子擦干眼泪。“你有没有不舒服?”杨戬依旧浅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没事了,反而觉得这次似乎睡得久了,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珺落点点头,言语温柔“那就好。”杨戬看她那张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仿佛因为长期干裂裂开了口子。杨戬眉头紧锁,不禁担忧的问道,“珺落,你……”
“玉鼎真人正在给你配药,我要把雪莲给他送过去。你先好好休息,我一会儿过来。”珺落未待杨戬问完,便打断了他。杨戬点头轻笑,不置可否。
走到后山,玉鼎正在那泉水里磨着一把薄刃。山泉在刃间迸裂,抽刀断水水更流。珺落绕到他身后,跳到一块方正的石头上,绣鞋在坚硬的岩石上硌着,有些发疼。“真人,杨戬醒了。”
玉鼎听罢停下手里磨刀的动作,猛然一个激灵,几步从泉水里上来。绿色的道袍湿了半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趁他如今元气恢复的正好,真人还是赶紧将假面替他取下来吧。”
玉鼎频频点头,“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玉鼎扯着珺落一溜烟儿进了后山的山洞。石缝里滴着水,冷的刺骨。裂开的岩石里透着光,极尽柔和的笼罩着整个山洞。配着潺潺流水倒显得静谧。
玉鼎持着刚磨好的刀刃,走到珺落面前。“这是我师弟太乙真人的斩月刃,锋利无比。且能分割一切难以分割的东西,即便是想取人眼里的一点眸光,都可不伤发肤。当年给哪吒做藕身,就是用它取了宝莲灯的花瓣,却未伤灯灵。”玉鼎直视着珺落的眼睛,她神色起伏间泛起阵阵雪亮的涟漪。那一双凤眼总是淡淡的看人,却说不出的柔媚婉转。玉鼎轻轻叹息一声“你真的……舍得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珺落没想到他纠结了半天,既然只是有此一问。沉吟了片刻,“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真人,您动手吧。”
凤凰瞳陨落,玉泉山挨过了三日的细雨霏霏,落入山泉里涤荡着靛蓝色的光晕。
玉鼎将冰心丹连同老君炼制的丹药一齐给杨戬服下,再以雪莲混着凤凰瞳,揭下了杨戬脸上的假面。
玉泉山雨后初晴,整座山都泛着温凉的碧色。
有人自那山间一袭白衣,手持折扇翩翩然而来。衣袖上雪白的滚边儿遮着半个手,行走时,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栗色的发梢在阳光下泛着浅金,他立在山水间,面前是浩淼的湖水,脚下是青色的岩石,身后是风帘翠幕,晚霞明灭。下巴微微扬起,剑眉英挺,眸若朗星,薄唇轻点。于岁月里修身翩鸿,临风而立,一时天地失色。
沉香施施然移着步,似乎忆起多年前的某一天,那人便是这般闯入他小小的世界里。从此,整个人间都别有洞天。
那是血脉里流淌的温情和依恋。
恰如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终于有枝可依。
沉香走近他身侧,跪在一丛柔软的青草上,语气温和,字字清晰。
“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