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行缓缓地睁开眼眸,看向南姬,却不禁带上了泪意,哑声道:“当年,我确实犹豫过,也曾起过杀心,想着一剑下去便一了百了了,灭了南疆皇室最后的祸根,可是……我受了倾城公主三拜,此生便要护你周全,也不负她的在天之灵!”
他深吸一口气,苍老的眼眸中含着一包子泪,“夭夭,爹爹……我为公为君为国,屠了你全族,是我对不起你,如今你若要为南疆皇族报仇,我亦毫无怨言!”
她如今贵为容欢皇妃,若当真要报仇,只是一句话的事,便可令夏家满门抄斩!
南姬听着夏知行口中徐徐讲述的故事,好似能看到十几年前被血浸透的南疆王宫,好似能看到那个传闻中惊为天人的倾城公主——她的母亲!
一行清泪缓缓滑落,屋内众人的心头都似压着千斤重担,透不过气来。
穆晴早在一旁泣不成声,她知南姬是战争遗孤,也曾怀疑过她的身世,可她从未当真问过夏知行。
她只是太渴望一个女儿了,老天恩赐了南姬于她,她便捧在手心中疼爱着,不想要深究她到底是谁,打哪儿来的,许是就是在怕这真相大白的一天吧!
南姬的小脸儿褪尽了血色,只有被泪浸染的那双琉璃眸格外的晶亮,她唇瓣轻启,呢喃道:“我的生辰为何在秋日?”若她当真是被夏知行从南疆王宫抱回来的,又怎会有确切的生辰呢?
老夫人轻叹一声,哽咽道:“你爹爹抱你回来那日便是九月初八,深秋的凉城,很冷……”
“我的名字,怎么来的?”南姬面无表情,好似神魂游离了一般,只下意识的问着。
其实,当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时,所有当初被忽略的细节都冒了出来,她的眼睛,她的生辰,甚至她的名字!
姬,在前朝有公主之意,若当真要隐藏她的出身,又何必取了这样一个指向性如此明显的名字呢?
夏知行低着头,闷闷道:“我和晴娘大婚后不久,她便有了身孕,你祖母很高兴,便将自己的封号取了一字给孩子们取名从字,儿子便从了‘安’字,原来说若是女儿便从‘和’字,爹爹……我原也是想给你如此取名的,可抱你回来的当天,府中来了个化缘的老道士,便给你取了‘南姬’这个名字!”
南姬缓缓闭上双眼,泪汹涌落下,原来是这样,她当真不是夏家的女儿。
不仅不是,夏知行还是灭了她族人的元凶,她竟是被“仇人”抚养长大,还为了家族的满门清誉与荣耀嫁入了皇室!
夏知行忐忑的看着南姬,哽咽道:“夭夭,爹爹知道自己罪不可恕,你若要恨,便恨爹爹吧!祖母和你娘亲都是真心疼爱你的!从小到大,她们只想把最好的都给你!是爹爹的错,是爹爹当年一念之差将你抱了回来,才让你面对今日的一切!可爹爹……从不曾后悔过!”
他不后悔,即便南姬从此恨他,他也不后悔养了这个女儿!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滑过,皆是南姬从小到大成长的点点滴滴,她是何时会叫“爹爹”的,她是何时蹒跚学步的,她是何时开蒙念书的,她是何时调皮捣蛋的……
女儿每一个成长的瞬间,夏知行都能记得,当时自己内心是何等的喜悦,时光总是太匆匆,不经意间,当初那个被他揣在战甲中带回来的小婴孩已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同她的母亲一样,绝色倾城,气度芳华,仙姿玉貌,高贵典雅。
若有可能,他多么希望她永远都不要长大,永远被他护在怀中,那么……是不是就不必面对这残忍的现实了?
夏知行的眼泪也忍不住了,征战一生的将军罕见的落了泪。
南姬紧闭着双眼,泪不停的落下,唇瓣却不自觉地轻颤,她极力的抑制着内心的悲痛,却恍然想起了五岁那年,夏知行抱着她站在凉城的城门楼上,亲眼目睹了一场守城之战,当时她太小了,一切都很懵懂,夏知行却对她说:
“夭夭,你看,这就是战争!战争是残酷的,但敌对双方没有真正的对错,只是立场不同。我们守城,护的是脚下的疆土,守的是身后的百姓……
“我们若攻城,灭的是残暴的王权,换的是一方的太平!夭夭可明白?
“夭夭别怕,爹爹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将来你会否站在权力之巅,都莫要忘了初心,莫要忘了眼前战争的残酷!
“战争,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唯一的途径,大权在握者更要谨慎的行使手中的权力,只因你轻轻一个抬手,拼上的也许就是成千上万条性命,那一个个倒下去的儿郎背后,是无数妻离子散的家庭,他们也是谁人的儿子、父亲与夫君……”
原来,夏知行一早便同她讲过这许多,只是当初的她太过懵懂,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
一场战争到底会造成多少悲剧,只有当真亲身经历了才会懂。
松鹤院中安静极了,没有人知晓南姬在想什么,她只是闭着眼,隐于袖中的手慢慢握紧,又慢慢松开。
良久,南姬慢慢起身,一身华服雍容华贵,她走到老夫人面前,一撩裙摆,端然跪地。
老夫人一惊,赶忙扶她的胳膊,道:“夭夭,你现在贵为容欢皇妃,万不可行此大礼啊!”
南姬却执意叩首在地,一叩首,二叩首,一连三个头重重磕下去,她哑声道:“圣贤有云:生我养我者,断头可报;生我未养我者,断指可报;未生我而养我护我者……终生难报!”
泪涌出眼眶,南姬含泪看向面前的老夫人。
没错,她是南疆皇族,夏知行带领的南岳王军是屠了她全族,可正如夏知行曾经说过的,战争的双方没有真正的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当年,夏知行身为手握重兵的南岳王,遵圣令讨伐南疆,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军令如山,南岳王军灭了南疆,亦没什么错,错只错在南疆自身的残暴腐朽,弊病已久,内忧外患,成王败寇而已。
可那十四年的养育之恩却是南姬切身体会到的,她对家,对父母,对亲人的感情皆来自眼前的每一个人,他们真心爱护着她,呵护着她成长,从未给她灌输过“恨”,更从未让她心底生过“怨”,这一切不能用身世之仇来磨灭。
她如南国的一株美人蕉一般,长在爱与温暖的包围中,澄澈透亮,满心向阳。
相比那从未见过,只一句“血脉相连”的南疆皇族而言,南姬更在乎所见所感所得的一切!
瞬间,老夫人泪如雨下,顺着软榻便跪坐到了南姬的面前,一把将南姬搂入了怀中,哽咽道:“好!好!不愧是我教大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