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行垂下眼眸,好似一瞬间便苍老了两分,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回忆起了当年的事。
十几年前的凉城边境很混乱,南部诸多小国,以南疆为尊,而南疆当时的君主是个残暴好斗、好大喜功、昏庸好色之人,实在不是什么明君。
因着君主好斗,常常出兵滋扰边境,扰得萧凰王朝的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夏知行派兵镇压了多次,可南疆打了就跑,待南岳王军撤离,他们又来犯,简直烦不胜烦!
正值南疆因暴政而起了内乱,先帝便命夏知行借机灭了南疆,铲除多年来的隐患,还边境太平。
夏知行领命,带着二十万南岳王军所向披靡,一路南下,杀进了南疆都城,杀进了南疆王宫!
那一夜,南疆王宫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王宫,血迹喷溅得到处都是,满目猩红,南疆皇室中人的血浸透了王宫的地面,低洼处都汇聚成了小小的血水洼,所到之处,血染脚踝,惨不忍睹。
夏知行杀进南疆王宫时,却遇到了一个人。
直到这么多年后,他依然忘不掉那个场景。
一个女子,俏生生的站在王宫大殿内,一身白纱襦裙,不染纤尘,长发及腰,未簪一饰。她赤足站在大殿当中,身边都是亲族们的尸身,流淌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嫩足,漫过了她的脚踝,她却好似感觉不到一般,只淡然的看着领兵冲杀进来的夏知行。
而当时,这女子的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夏知行被眼前的场景惊了一瞬,惊呆他的不只是这女子如长在淤泥中的一朵莲花,更因这女子的容貌,她竟有着一双灰蓝色的琉璃眸!
离南疆边境这么近,夏知行也听过些许传闻。
南疆有一位倾城公主,是当朝国君的亲妹妹,生的国色天香,惊为天人,她的美无法用言语形容,无法用画作描绘,可惜却甚少有人有幸得见芳颜。
人人心之所向,却又无人有幸一观。
关于倾城公主的传闻很多,有传她美若仙子的,也有传她乐善好施的,还有传她悲天悯人乃菩萨转世的,可谓是当时混沌的南疆皇室中的一股清流。
南疆巫师更是断言,倾城公主乃天降之女,能助南疆更上一层楼,于是南疆君主将这个宝贝妹妹当成了国宝,将其养在皇宫这硕大的金丝鸟笼中,护得滴水不漏。
这位倾城公主被传得神乎其神,传入凉城时,夏知行也曾怀疑过,这世间是否当真有这样一个妙人,是否是南疆皇族鼓吹出来蛊惑民心的?
今日乍然撞见,不必言说,夏知行也知,眼前的女子定是那位传闻中鼎鼎大名的倾城公主了。
他也没想到会得遇本尊!
倾城看着夏知行,施施然的行了一礼,含笑道:“南岳王英武,率二十万大军杀入南疆都城,血洗南疆皇族,终结了南疆混沌了十余年的乱政!”
夏知行握紧了手中的刀剑,谨慎的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知她意欲何为。
倾城全程很淡然,压根不觉得死期将至,只淡笑着诚恳的看着夏知行,温言道:“倾城斗胆,恳请将军两件事,还望将军能屏退左右!”
夏知行沉吟良久,终还是冲身后的副将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去清缴其余殿宇,遂他哑声道:“公主请说。”
“我知我亦是皇族中人,不得不赴死,倾城无怨无尤,死而无憾,只求将军,其一,不要牵连城中百姓,灭了南疆,便放百姓们自由吧!上位者犯的错,与他们无关,请将军莫要牵连无辜,再造杀孽!”
夏知行点了点头,他带领的南岳王军从不会滋扰城中无辜百姓,这是原则!
倾城见夏知行应下了第一桩事,欣慰的笑了,她垂眸看向自己怀中的襁褓,眼眸温柔似水,似缀满了星河,波光荡漾,她微微一笑,道:“将军,请您收养这孩子,她是无辜的,她的父亲也是一名悍将,只是……血染了沙场,她还小,不该受族人牵连,请将军忘记她的出身,就当她是个普通的婴孩,将她抚养长大吧!”
倾城将怀中的襁褓递给夏知行,恳切的看着他。
面对这样一双眼眸,夏知行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下意识的伸手接过了襁褓。
那襁褓中是一个很小的小娃娃,紧闭着双眼,睡得很不安稳。
这样小小一只软软糯糯,随便一用力好似都能伤到她,莫名的让人心疼。
夏知行沉吟良久,终叹了口气,哑声道:“公主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但见倾城撩起裙摆,端然跪地,恭敬的冲夏知行叩首三拜。
满地的鲜血浸透了她洁白的衣裙下摆,如一株被玷污了的白莲。
倾城长叹一声,笑意不减,朗声道:“倾城一生抱负,奈何身为女儿家,无力涤荡这混沌的王朝,腐朽的暴政,无力救百姓于水火,还苍生以太平,只愿来生,生为男儿,保家卫国,扶持明君!今朝,同族人一起,奔赴黄泉,无愧列祖列宗,死而无憾!”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声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道尽了一个女子埋藏心间的悲壮与无奈。
她冲着夏知行幽幽一笑,那一笑,美得惊心动魄,她捡起掉落地面的剑,一手持剑,凌厉的剑锋滑过娇嫩的脖颈,鲜血凌空喷溅,在白纱襦裙间,滑过一道绝美的弧度,上演了一出彼岸花朵朵绽放的盛景。
她含笑缓缓闭上了双眼,最后一眼,是对那襁褓的恋恋不舍。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起来容易,可要在乱世洪流中保持本心,坚守信念却很难。
生而为皇族,无力改变昏庸无道的暴政,无力拯救水深火热的黎民,这种有心无力的焦灼与挫败才是最噬心刻骨的!
夏知行心头发沉,终是叹了口气,冲着倾城公主的尸身微微颔首,以示敬重。
他抱着那小小的襁褓,独立于尸横遍野的南疆王宫中良久,手中的剑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无数次的内心争斗,想要一剑了结了这份冤孽,可是……
终深深的闭上眼眸,将襁褓塞进了战甲的前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