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擦黑,暮云猛然乍醒。她又做了一个怪梦,自己竟然化成一只蝴蝶,在无边无垠的花海中翩翩起舞。忽然,一阵风吹过来,花儿像波浪,随风轻轻摇曳。她挥动着翅膀,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面,心里特别愉悦。一高兴,她忍不住想唱歌;哪知,一开口却发出了“嘤嘤”的蚊叫声;她立时明白,原来变美的代价是失去声音。
暮云不禁感到害怕,担心自己变不回人类;于是,她大声疾呼寻求帮助。可是,茫茫天地之间只自己一个人而已,呼喊毫无意义。她无比沮丧,多么希望丈夫能来陪自己。
“亲爱的!亲爱的!……”
远处仿佛传来匀山的呼唤,她一下就醒了。
睁开眼,耳畔仍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她想坐起来,却发觉身体像石头一样沉重,陷在被子里。她怔怔地看着屋顶,突然,灵魂如鹅毛一般从肉身上脱离出去飘在半空中,像被释放的灯神,远远注视着还在床上静躺的躯壳。暮云对这具躯体有些陌生,她觉得躺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就在她俯视病床,正想环视四周时,身后忽然涌来滔天巨浪般的鬼叫,暮云吓得魂飞魄散想逃跑。然而双脚悬在空中,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挪不动。她急忙大声喊叫:“老公!老公!……”
可是,现实世界和她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玻璃墙,这边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和自己的声音。匀山就在对面,安静地睡在陪护椅上,屋内没有一丝声响,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四周仿佛有几千张无形的嘴在说话,即使捂起耳朵也不能抵御这些声音。
“莫非,我已经死了?”
暮云心里一紧。这种被隔绝的状态持续了大约五六分钟才慢慢消退,身体、灵魂终于返回现实。眼前丈夫的脸渐渐清晰起来,他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一脸焦急。回想刚才好似梦境的症状,暮云立马记起来,在北京生病做检查时大夫曾说过,游离是抑郁症加重的重要表现。
“刚才你做梦了吧?差点把我吓死。”
看到丈夫如释重负的表情,暮云不禁悲上心头,眼泪一下从眼角渗出来。
“你怎么哭了,不舒服吗?”
丈夫像照顾婴儿一样,轻轻地替她拭去泪痕。
暮云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我没事。”
“该起床了吧。”
虽不清楚现在几点,但的确不能再睡了。何况,肚子有点饿,必须吃早餐才行。而且潘医生八点半要来巡诊,下午三点还得继续做针灸治疗。然而,正当她想起来时,猛地发觉身体像得了延缓症,大脑发出的命令要等一分钟左右才会传导过去。心里想起床,可身体和四肢并不会立即执行命令。等了一小会,她终于慢慢坐起来;刹那间,暮云的心里被一股巨大的恐惧占据。
匀山一直关切地看着妻子,他似乎也瞧出了异常。
“你感觉怎么样?”
“老公……”“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暮云紧张地说。
匀山担忧地问,“哪里不对劲?”
“我的反应好像变慢了,身体不受大脑控制。”
听妻子这么一说,匀山才注意到她脸色微微泛白,受了惊吓似的,声音有些颤抖。
“变慢?”
“是的。”
匀山再一次打量着妻子,她除了脸色发白,头发散乱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妻子说身体不受大脑控制,难道是产生了幻觉?
匀山挠了挠头,说道:“我看不出来有变慢,你很正常呀。”
“就刚才我想起床,可身体半天没反应,等了半分钟才坐起来。”
匀山觉得她有些疑神疑鬼。于是,伸手摸了摸妻子的额头。皮肤温热,没有发烧。
“你干嘛?”
“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你当我说胡话啊?”妻子愠怒道。
“没有,只是确认一下。”
“为什么你就不相信我呢。”
这段时间为治疗妻子的头痛症,他已经心力交瘁烦恼透顶,生怕再听到什么坏消息。然而,事总有蹊跷,你越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没想到妻子突然说身体反应变慢,匀山顿时感觉五雷轰顶、全身瘫软无力。
“我当然相信你。”
见妻子脸色微变,匀山连忙改口。
“我好害怕,不如去找医生看看吧。”
匀山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滑开上盖扫了一眼屏幕,然后合上。
“现在才六点四十,医生们没上班呢。”
某些私人医院为了盈利,会把上班时间提早到七点,而人民医院这种公立事业单位则固定八点上班;若非有急诊,一般情况下医生们可能还会晚到。匀山觉得现在去找医生,肯定白跑,没必要浪费力气。
“你就去看一下嘛,或许有值班医生在也说不定呢。”
“不可能,这个点值班医生还在睡觉。我们等等吧,一会儿潘医生来巡视时再问也不迟,何必着急呢。”
见丈夫推三阻四迟迟不动身,暮云心里的无明业火“噌”地窜出三丈高,她双眼放光、眼角上挑,气愤地说:“你不去我自己去,反正我的病你也不放在心上。”
“瞧你说的,我怎么可能那样想。”
“事实就摆在眼前,还狡辩?让你找个医生都不愿意去。”
“我没有狡辩,现在的确还早嘛。而且,医生八点上班,这你是知道的。我即使现在去了,也找不到医生。”
此语一出,妻子刚刚抬起的屁股又坐回床上,她撒气似的在被子上捶了两拳,接着攥住被角,低下头开始啜泣。
“你变了,以前,只要我一说不舒服你比谁都紧张,现在倒好,连找医生都懒得去……”
妻子絮絮叨叨诉说着心里的委屈,匀山感觉头上好像戴了孙悟空的金箍,妻子一动嘴,脑袋瞬间轰然变大。妻子现在老说他变了,不关心她,这让匀山很受委屈。其实,他对妻子的爱从来就没淡过,始终如一;不管是之前或者现在,他都全心全意、用心呵护,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反倒是妻子,自从回家以后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变化,没有以前那么温顺了。
“行啦,别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下来,我们现在就去找医生,好不好?”
匀山心想再解释客观事实也没用,不解决问题。与其在病房里和妻子争论,还不如带她去诊室看一看,让她安心。然而,妻子却不动身,一直在默默地流泪。
看着妻子楚楚可怜的模样,匀山突然心里一酸,十分后悔,自己干嘛非要跟她较真,照妻子的话去做了不起白跑一趟又有什么关系,不至于惹她生气;妻子是病人,需要理解爱护,自己怎么就给忘了。现在后悔也晚了,妻子被气哭,实在是愚蠢透顶。
“怎么啦,你不是要去找医生吗。”匀山语气温柔地说。
“不去。”
“为什么?”
“不想去,让我死掉最好。”
匀山又气又好笑,妻子这话分明是在跟自己赌气。
“干什么,怎么老提死,多不吉利。”
“我有说错吗,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把我当成了累赘。”
“冤枉啊,我可没有……”
“虽然你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这么想;我现在事事要你伺候,不是拖累是什么。”
妻子像个胡闹的孩子,不依不饶。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心思?”
“哎呀,又来。好好好,没听你的话是我不对,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别生气,好吗。”
为平复妻子的情绪,匀山只好用更加轻柔,更加顺耳的语气劝她:“亲爱的,消消气吧,生气会伤身体,何况你本来就病着。”
此时,妻子已经止住了眼泪,正直勾勾盯着被子的一处一声不吭。
“消消气,我们先去吃早餐,回来就找大夫,好不好?”
说着,匀山把手搭在妻子肩头,努力抚慰她的情绪。匀山发觉争吵之后,身体上的触碰极为重要,这个举动不仅能传达出关爱之意,还有助于缓和夫妻关系,且百试百灵屡试不爽。
发泄完心中的怒火,妻子果然温顺下来,随问道,“吃什么?”
“你说吧。”
“我不知道。”
“吃什么晚点再说,你先下来洗脸……”
由于争吵浪费了一些时间,导致巡诊迫在眉睫。二人决定去食堂吃早餐;暮云要了包子和豆浆,再搭配一碟榨菜和两个鸡蛋,他们吃得又饱又舒服。从食堂返回病房不久,潘医生便带着护士来巡视。
“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潘医生关切地问道。
“针灸的效果很不错,头痛已经没什么大碍;不过起床时有点恍惚,感觉身体反应好像变慢了。”
“变慢?”
“是的,大夫。那会儿她还说身体好像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匀山从旁补充说明。
听他这么说,潘医生忙翻开病历,一页一页地认真起来。
“血压、心跳正常,没有胸痛气闷,呼吸也没有问题。”
他一边读着病历,一边问:“除了恍惚和反应慢,你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的感觉?”
“没了。”暮云摇摇头,反问道,“大夫,请问我的病是不是加重了?”
暮云担心的是抑郁症,潘医生自然也明白。
医生像是要安慰她,语气轻松地答道,“问题不大,这是大脑短暂性缺血的表现,你可能有点贫血。”
“贫血?”
“是的,当我们的大脑供血不足时,就会出现空白、恍惚的现象。不如这样,过几天你去做个血常规,拿到结果以后我再给你看看。”
“好的。”
暮云点一点头。
“大夫,请问贫血会恶化吗?”
不等潘医生转身,匀山连忙问道。
“贫血一般不会恶化,只要积极治疗,恍惚的症状很快就会消失的。”
“行,那我就放心了。”
“谢谢您。”
匀山毕恭毕敬地对大夫表达谢意。
“不用。”
医生又说了几句鼓励话,九点半离开了病房。
冬日的暖艳阳穿透玻璃射进屋来,在地板上映出一大片雪白;窗外,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块云朵。全天待在医院里对时间的快慢没有明显感觉,一转眼就到了年底。针灸治疗仍在继续,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疤,抑郁病症也没有明显改善,妻子的情绪总不稳定;潘医生和匀山商量后,决定过完年用经颅磁刺激的物理方案来治疗暮云。今年的除夕,二人不得不在医院里度过了。新年之前虽然下过几场小雪,但总体来说气温比较暖和;可一到初一,天气骤变,大雪纷飞,阴冷、潮湿的空气让整个病房宛若冰窖。
即使开了空调制暖,仍感觉骨头缝里漏风。匀山老家的冬天有供暖,所以即使室外降到零度一下,但室内温度保持在22°左右,待在房里十分舒服。早晨醒来,他就一个劲地喊冷。反观暮云,倒极为适应这种天气。
八点半,雪已经停了。暮云喝光一杯水后,觉得房间里太闷,便提议到楼下小花园去散步。说起来因为下雪,他们已经有三天没下楼了。
花园位于住院大楼右边,与停车厂毗邻,被一条绿化带隔开。园子里种了几株松树和桂树,园子中央有一尊李时珍的铜像。左右各竖立着一块告示牌,提醒人们不要践踏花草,爱护环境。由于大雪,这一切都披上了银装。
毕竟是新年的清晨,园子里十分安静;门房还没清扫道路,铺在地面上的雪白茫茫一片。除了他们,也有一两个早起的患者在家人的搀扶下,慢慢地走路锻炼身体。
那几位似乎动过大手术,望着他们佝偻的身躯以及颤巍巍的步伐,暮云在脑海里想象着他们生病前健康的样子,心里不禁感慨生命是如此脆弱。
她挽着丈夫的手臂围绕花园散了两圈,累了就站在铜像旁边休息。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医院对面商业楼的绿色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偶尔一阵风吹过,松树桂树像海浪左右摇摆。枝头上的雪顷刻“扑刷刷”地往下掉落,好似一阵雪雨。
二人欣赏着面前这雪景,有那么一刻几乎彻底忘记了抑郁症。
“嗨!……,真舒服。”
匀山说着双手握拳,胳膊慢慢举过头顶,吐纳一般轻轻地喊了一声。“嗬!”
这一声似乎喊出了身上的倦怠。
“你是不是累了?”
“还好。”
“我看你都憔悴了。”
暮云爱怜地看着丈夫,他的眼睛微微浮肿,周围有一圈黑影,显然是没睡好的缘故。细看之下,脸上还带着疲态,眼角出现了皱纹。
“憔悴?”
“对呀。”
“我没感觉啊。”
“你看看,黑眼圈这么严重,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明显了。”
匀山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放心,我很强壮,我没事的。”
说完,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滑开上盖看了一眼。
“十点二十,我们回去吧,等下还要给你做检查呢。”
暮云点点头,二人朝体检科所在的二号楼走去。
等穿白大褂,戴口罩的护士给暮云抽完血,医院就已经下班了。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化验报告才打印出来,匀山陪着妻子又去了潘医生的诊室。
“红细胞数量5.01,血红蛋白110,平均红细胞体积68.90……”
潘医生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一边浏览一边轻声念道。
两人紧盯着医生的脸,焦急地等待判断结果。大约读了半分钟,医生放下报告单,对暮云说:“从表上看,你的红细胞数量、血红蛋白量都偏低,属于轻度贫血,加上红细胞体积偏小,我考虑是小细胞低色素性贫血,跟缺铁有关。”
“总算找到原因了。”
暮云兴奋地转过头对丈夫说道:“这次你该相信了吧。”
被妻子一说,匀山感到很不好意思,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就在当天下午,医院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五楼内科有位患者跳楼自杀了。当时是下午三点半左右,暮云因为头晕正躺着休息,匀山则坐在椅子上陪她说话。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瘆人的尖叫声,紧接着,左右临近的病房里不断有人冲出去,朝走廊中段汇集,同时嘴里大声呼喊,“出事啦,有人跳楼……”
匀山和暮云听了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门口;此时,不论是患者或陪护家属,大家纷纷走出病房,不久,走廊里就人满为患了。
“我也去看一看。”
匀山和妻子对了一眼,随即站起身走出病房,跟在人群后头。
围观者以一扇打开的窗户为中心,左右两边形成一个半圆;最里边的几位都把头伸出窗外,连连惊叹,“哇,太惨了,流了那么多血。”
排在外圈的人看不到详细情景,便不断询问旁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哇,刚刚在屋里就听人大喊,有人跳楼,于是出来看看。”
被问之人回道。
“好像是五楼的。”
“太可怕了,幸亏没砸到别人。”
“什么事想不开,非得跳楼?”
“对呀,人的命多宝贵,就这么死了不值得。”
“唉,为什么要自杀?”
“大概病太重,治不好就放弃了。”
“谁知道呢。”
有人这么一问,大家议论纷纷,最后又摇头叹息。一些好奇心极重的人眼见进不到圈子里,迅速调整策略向电梯那边走去,看样子是打算去楼下观看。
匀山站在包围圈之外,望着这群伸长脖子想一探究竟的围观者,不由地想起鲁迅笔下等蘸人血馒头吃的旧国人。就在此时,两名护士跟在医生身后,从办公室里急匆匆地走出来,往电梯口跑去。
“请大家不要围观,不要挡路,回病房去好吗?”
护士长对堵在通道上的人群大声喊道。
很快,医院大门那边也处传来警车的鸣笛声。
“给朱院长打电话了吗?”
在等电梯升上来的空挡,那医生问身边的护士。
“打过了,院长正在药协开会,说一个小时后赶回来。”
“太慢了,小崔你再打打电话,这边事态更紧急。”
“我知道了。”
护士长郑重地点了点头。
电梯门刚一开开,三人便疾步跨了进去。那些原本打算去看热闹的人纷纷止住脚,停在了外面。
“大家都别看了,赶紧回病房去吧。”
电梯门关闭之前,医生对人群喊了一声。有几个年轻的好事者早已等不及,走楼梯下去了。
“快看,警察来了!”
窗户那边有人喊起来。
鸣笛声越来越近,感觉就在眼前。警车似乎转了个弯,然后停了下来。
匀山也想看看楼下的状况,但是,可以远望的几个窗口早被人群围死,根本无法靠近。纵观整条走廊,没有一处合适的位置。
“我敢打赌,那家伙的头肯定摔碎了……”
窗口又传来调侃的笑声。
“医生开始检查了。”
“都摔成西瓜喽,检查有个屁用。”
“从五楼跳下去如果还不死,那就不是人。”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哄然嬉笑。第一个开口的人指着下面,颇为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你看医生都给盖上布了,绝对死了。”
“都散了,都散了。”
“大家别看了,赶紧走……”
楼下传来一阵如霹雷般的吼声,尽管没有亲眼看见,但可以肯定这是警察在驱散围观人群。从事故发生到目前为之,不过半个小时,最终结果那名患者确定死亡。虽然匀山没能目睹事件的处理过程,尽管他与那名患者毫无关系,也尽管这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在盖棺定论后,一丝悲悯的情绪仍袭上了他心头。
匀山在人群散开之前,提早回到了病房。
“怎么样,你看到了什么?”
暮云已经倒好两杯水,见匀山进来立即询问。可他的思绪还沉浸在情绪当中,没注意到妻子问话。
“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什么?”
“我问你看到了什么?”
“哦,人太多,什么都没看到……”
暮云刚起床不久,她的脸色泛着微微的白光,头发凌乱。听丈夫说什么都没看到,她一脸惊讶地问:“啊!……,出去这么久,居然什么都没看到。”
“围观的人太多了,根本靠不近。”
暮云理解似的点了点头。
“好了,来喝点水吧。”
匀山接过杯子,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