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患者跳楼自杀事件在医院里炸开了锅,瞬间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连《长寿晨报》也参与其中,发表文章报道了这起自杀事件。与此同时,一个恐怖的传言在住院部悄悄蔓延开来,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恐惧不安。
上午,病房相邻的七八个病人出来舒展筋骨,活动后大家聚集在走廊,面对面坐在长椅上拉家常。由于下雪,匀山和暮云也只能在走廊、服务台等公共区域活动;走累了二人就近就便在附近的单椅上坐下,听着病人们的谈话,试图了解传言的细节。
“你们听说了吗,昨晚五楼闹鬼,有人半夜听到走廊里出现了奇怪的脚步声,打开门却什么都没看见。”
小声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女人,住在406病房;她昨天去现场围观,目睹了医生检查的整个过程。由于同住一层楼,大家经常见面,匀山认识她,据女人自己说的她老公患有脑膜炎,也经常头痛。
“啊,有这种事?”
住404病房的一位中年男患者惊讶地反问。
“真的假的?”
“太可怕了。”
“我猜那人是死不瞑目……”
“你听谁说的?”
大家七嘴八舌,争着问问题。
“你们竟然不知道!五楼都传开了,昨天晚上有很多人都听到了,连值班护士也在说呢。”
“莫非是他的魂?”
“天啦!这么恐怖,以后怎么敢起夜……”
“他应该不会来四楼来吧!”
“唉,那可难说。”
“喂,你别吓人好不好。”
“鬼有什么可怕的,人都死了我就不信他能把活人怎么着。”405病房的一位男患者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太年轻了,别不信,不听老人言将来要吃亏的。”
几位年龄稍长的男患者纷纷拿出长辈的语气来批评他。男子则鼻吭冷笑,把他们的好言当耳旁风。
“你要是不信的话,晚上等着瞧吧。”女人说着拿起装满茶叶的大水杯喝了一口。
在匀山对面,长椅上坐着两个老病人,他们穿着朴素,弯腰驼背,皮肤黝黑,一脸褶皱,眼神迷惘,表情苦楚,沉默无言;偶尔抬一下屁股换个坐姿,继续听旁人说话。
“医院里经常死人,这种事非常常见。”
“你说,人都死了,为什么还阴魂不散?莫非有冤屈……”
一位坐在女人对面的年轻少妇若有所思地说,她的头发很短,脸瘦瘦的。
“有,有大冤屈。我听跟他住在同一病房的病人说,其实那个人挺可怜的,年纪也不大,四十多岁。两年前和老婆离了婚,没想到今年年初又得了冠心病。他爸妈听说治疗费要几十万,就直接放弃,把人丢在医院不管了……”
“天啦,怎么会这样?他们就忍心不管?”
女子夸张地叫起来。
“太无情了。”
匀山心想。
“不忍心还能怎么办?几十万可不是小数目,对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来说有几个能承受得起,倾家荡产也未必一下子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女人的话,让众人脸上陡然掠过一片阴云。虽然感情上难以接受,但内心深处大家对死者父母的所作所为稍稍有点理解和同情了。
“冠心病又不是绝症,应该能治好吧。”
“肯花钱当然能治好,关键这不是治不治的好的问题……”
女人话里有话,言外有意。
“噢!我明白了。”年轻少妇激动地说:“其实是他爸妈心疼钱,所以选择了放弃,对吧?”
“钱是一方面,但我猜想主要原因恐怕还是他们觉得划不来。那个人刚被送来时大夫就说的明明白白,即使动了手术,最多再活两三个月。花了钱人又救不活,不管是谁家都会犹豫的。”
女人不愧是个万事通,好像已经打听过死者的所有细节。
“这些情况他本人知道吗?”404的男子问。
“我猜一开始他可能不知道,等家人放弃治疗再不到来医院时才明白,可惜已经晚了。”
听到这里,真相终于大白。众人才醒悟过来女人为何会如此肯定他有大冤屈,大家不禁为死者感到惋惜、同情,同时也对实现的残酷、无情倍感无奈。
谈话突然中断,在座的每个人都表情凝重,心中若有所思。
沉默在一分一秒中慢慢扩大。
“四十多岁,年纪正好,就这么死了,确实很可怜。”
女人喃喃自语的感慨打破了沉默。
“他有小孩吗?” 404的男子又问。
“没听说有。”
“万幸啊,不然孩子就可怜了。除了父母,他还有其别的亲人吧?”
“听说有个哥哥,在成都那边做生意,他哥只寄过一次钱,但本人从没来过。
“好无情的一家人呀……”
少妇不平地感叹道。
女人连忙接过话头,认同地说,“是啊,俗话说,‘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等你落了难,就会明白有时候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人心总归是自私的。”
这几句话一下触动了暮云,她猛地联想到自己。父亲于她,何尝不是自私、冷酷、无情呢。匀山发觉妻子眼里噙着泪水,便悄悄问她,“没事吧?”
“我没事。”暮云连忙摇摇头,转过脸去擦了擦眼睛。
匀山明白,妻子是被男人的遭遇触动了;正因为有着相似的经历,才会心意相通、心生怜悯。他紧紧握着妻子的手,这样做纵然无法减轻其内心的痛苦,但至少能给妻子些许安慰。
“那医院呢?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少妇问。
“医院也没办法,这里又不是救助站、福利院,何况,生病的穷人那么多,不可能都免费治疗,对不对。”
“难道……,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将心比心,医生不可能那么无情;院长见他可怜,就让护士给他输盐水。但没有用药,病情自然越来越重了。”
“难怪要跳楼!人生完全没一点希望呀。莫说是他,假如换作我,我恐怕也会选择跳楼的。”
少妇说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那就是当人面临绝境时,在看法和选择上其实我们毫无差别。尽管每个人未必能够在认清事实后勇敢接受,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少妇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思考,就连健谈的中年女人也低下头不再开口,大家陷入了静默之中。
下午三点,匀山和暮云来到二楼针灸科,意外发现门关着,门上贴着一张A4纸大小的告示。原来因为跳楼事件,警察要在医院里调查取证,故下午的针灸推迟到明天。做不了针灸,下午的时间一下充裕起来。他们没有回病房,而是离开医院去了逛附近的商场。先在面包店买了吐司和牛奶,接着又在水果店采购了黄桃、红橙和哈密瓜。
冬日下午的太阳光格外性急,前一秒还艳阳当空,把街道上的积雪照得闪闪发亮,下一秒就夕阳西斜,天空很快暗下来。二人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医院。
刚走到门诊大厅,他们立刻就嗅出了空中消毒水的气味。此时,正值下班高峰,往外走的人群和车辆都汇集在大门口,保安员正在那里指挥交通,忙得焦头烂额。
虽然患者自杀事件引来了一些麻烦和非议,但对医院的日常工作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今天的病人甚至有增无减,尤其呼吸科,接诊医生都在超负荷工作。
回到病房,匀山打开窗帘往下看,竖立在停车场边缘的一排路灯已经亮起,周围紧邻医院的住宅楼群也在黑暗中点亮了一块块小方格。
“已经这么晚了?”
暮云进门后就躺在床上休息,此刻她从床上起身,望了望窗外,问道。
“是啊,七点半了。”
匀山扭过头,对妻子答道。
似乎是为了缓解痛苦,暮云双手握拳,在脑袋两边轻轻地捶打。同时,嘴里嘟囔着:“我才躺一会,没想到睡着了。”
匀山离开窗边,走到床跟前。
“是不是头又疼了?”匀山关切地问道。
“不是,感觉有点不舒服。”妻子的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带着浓浓的倦意。
“那就躺下,好好休息吧。”
“我要上厕所。”
暮云把腿从被子下面抽出来搭在床沿上,刚想弯腰去穿鞋子,却发觉腰不受控制。
“你怎么啦?”
见妻子好像定格了坐着一动不动,匀山问道。
“啊?我,我好像弯不下腰。”
匀山凑近妻子,从她脸上的确看出了惊慌的神色;虽然睁着眼,可目光显而易见地迟钝。
“我来吧。”
尽管妻子的神情有点古怪,但匀山不认为那是多么严重的事,心想等一下找医生瞧瞧,自然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他蹲下来帮妻子把鞋穿在脚上。
“走吧,我扶你去厕所。”
暮云搭着匀山的手刚走出两步,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一阵恶心感从胃里往上直冲,差点突破嗓子眼。
“难受……”
她话音刚落,身子一软像面袋一般落了下去。
“老婆!”
匀山大叫一声,急忙搂住妻子的后腰。可妻子像是失去了筋骨,脑袋朝后耷拉着,双腿软绵绵的瘫倒下去;只见她脸色煞白,嘴唇发紫,浑身抽搐,眼珠上翻全是眼白,几乎看不见瞳孔。
匀山吓得手足无措,搂着妻子不知该怎么办。慌了几秒神才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想把妻子抱起来放在床上,可试了几次没能成功,形势危急,匀山只好把她平放在地板上,慌忙呼叫。
“亲爱的,你怎么啦?……”
然而,暮云没有任何反应,呼吸越来越弱,甚至闭上了眼睛。
“救命啊……”
由于事发突然,匀山太紧张以至于忘了按响床头的呼救铃;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夺门而出,奔向值班中心求救。数十秒后,又跟着两名护士急匆匆地跑回来,护士们立刻跪在地上,解开暮云胸前的衣服实施抢救,一人按压胸口一人查看脉搏和瞳孔。
匀山站在一步开外,胆战心惊地看着护士和妻子,心里又着急又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头脑发懵,甚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快,三名急救人员也赶到病房,他们把暮云抬到床上,给她戴上了氧气罩,同时还接通了心电监护仪,做按压的护士另换一人。
“脉搏呢”
“很微弱,几乎听不到。”
抢救医生接过听诊器,继续测量暮云的脉搏。大家忙而不乱,抢救工作一刻也没有停歇,做胸廓按压的护士再次换了人。
匀山杵在一旁,无事可做,神情恍惚地看着他们忙碌,内心不住地祈祷:“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然而,任凭医生护士怎么努力,妻子的现状却让他感到越来越不安。抢救还在进行着,医生给暮云注射了一针肾上腺素,由于按压实在太耗体力,四名护士只得轮番上阵;大家尽心竭力地抢救了将近十来分钟,暮云才醒过来,脸色慢慢开始好转,心电监护仪的显示屏上出现了连续的波浪线和一些彩色数字。这些信息代表什么意思呢,匀山根本看不懂,此刻也没心情向护士询问。
“太好了,她终于醒了。”
“真危险,差一点就出了大事。”
护士们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费尽全力,千辛万苦把病人从死亡边缘救回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大夫,这是怎么回事?人突然就晕倒了。”
匀山走到床跟前,看了看妻子,向医生问道。
“应该是受了风寒,引起一过性低血糖导致大脑缺血。”
“现在,没事儿了吧?”
“人抢救过来了,不过病情还不稳定,昏厥可能再次发生,你一定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知道吗?”
“我会注意的,谢谢大夫,辛苦你们了。”
匀山向医生和护士们连连点头致谢。等医护人员全部撤出病房时,已经快十点了。
夜越来越深沉,房间里寂静无声。刚才热火朝天的抢救场面仿佛一场梦,不曾发生过。
直到医生和护士离开前,匀山的精神状态始终处在恍惚当中。这会儿安静下来,他才有了真实的感觉。匀山关上门,在床边缓缓地坐下,他弓着背,凝视着妻子的脸庞,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在脑海里将整件事回放了一遍。很庆幸医生抢救成功,妻子得以保住性命;如果,万一失败的话,那么暮云将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想到此,匀山悲从中来,心不由地一阵抽搐缩,痛苦难忍。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是如此之近,他想握着妻子的手,却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匀山稳了稳心情,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暮云醒来是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天阴沉沉的,雪下个不停,飘落在窗台外面的雪花渐渐堆积起来。窗外雾蒙蒙的,停车场里空无一人,只有几辆轿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大概是下雪的缘故,医院里今天患者不多。平常,几个忙得脚不着的导诊护士也难得有空聚在咨询台后面闲聊。
“亲爱的,你醒啦。”
见妻子睁开眼睛,匀山开心地跟她打招呼,“哎呀,你醒了就好,这下子我放心了。”
“我,我怎么了?”
暮云的声音很轻,好像在梦中,她似乎对发生过的事毫无记忆。
“昨天你突然晕倒,差点出了大事……”
暮云眼神茫然,呆呆地注视着丈夫,“晕倒?……”
“不记得了吗,昨晚七点半,你想起床去厕所,穿上鞋子还没走两步说了句‘难受’就倒了。”
暮云微微摇了摇头,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随之晃了晃。
“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头感觉还晕吗?”
“不晕。”
匀山用温暖的手掌怜爱地抚摸着妻子的脸庞,妻子的皮肤凉凉的,她的脸色仍然有点苍白,仿佛饿久了虚弱无力。
“饿了吧,我去打些粥给你吃。”
“不饿。”
暮云拉住丈夫的手指,匀山刚刚抬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回床沿上。
“陪我说说话。”
匀山望了一眼门口,然后看着妻子。
“好,我们聊天吧。”
暮云握住丈夫的手,深思了几秒才慢慢说道:“一直以来,有件事我藏在心里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事?”
“关于我的病。”
“你的病?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一件事,两年前因为头晕我去医院看过一次。”
匀山回忆了一下,的确有这么一件事。
“记得,我原本打算陪你去医院的,可惜被工作耽搁没去成。”
“是啊。其实,那次检查的结果我骗了你。”
“……”
匀山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暮云停顿了几秒,说道,“大夫说我的病会不断慢慢恶化,将来有一天变得像我妈那样。”
“你是说……,将来你会变成精神病?”
“对。”
“……”
“怎么可能,你只是贫血而已。”
“不是贫血那么简单,我的身体我最清楚。自那次生病以后,我突然有种活在黑暗里的感觉。”
“活在黑暗里?”
“对,那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就像进了迷宫,一个人孤苦伶仃,卡在黑暗的隧道里,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
妻子的话使匀山不由地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赶夜路的经历。当他置身于茫茫黑夜里,总觉得四周会有鬼魂冲出来,由于害怕,以至于裹足不前定立在原地。
“是不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变成妈妈那样,才出现那种感觉?”
“不完全是……”
“我不明白。”
“我的心大概是病了,仿佛一滩死水,感觉麻木。即使我能看到阳光、天空、房间、椅子,也能听见各种声音,但却觉得这些东西与我无关,也不想思考;精神仿佛游离了身体,从另一个空间看着这个世界。”
匀山越听越糊涂,不明白妻子想表达什么。
“怎么会这样?”
“我不清楚,但我相信大夫所说的事情应该正在发生。”
“没想到你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而我却从没发现。”
“这不怪你。”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本来,我想把这个秘密一直藏下去,可是,感觉这样做对你不公平,而且,我更不想伤害你。”
“别说了,我现在就去找大夫,无路如何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
匀山噌地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别去……”
暮云急忙拉住他。
“为什么?”
“大夫说过,我的病根本治不好。”
“我不相信,一定有办法。吃药不管用,我们就做手术。”
“相信我吧,没用的,大夫说这是遗传病,做不了手术。”
“那,那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变,变那样吗?”
匀山不由地激动起来。
“依我看,结果也只能是这样。”
暮云的语气一直很平静,似乎早就认命了。
“我不相信,你的病一定能治好。这家医院不行,我们就再换一家。如果在重庆治不好,那我们就去北京;总之,我是不会放弃希望的……”
匀山情绪激动,嘴里说个不停,未察觉眼泪早已不争气地渗出了眼眶。
“老公!”
暮云抬起手,匀山连忙走过去握住。
“你别哭。我有一个心愿,想请你帮我实现。”
“什么心愿?”
“将来,假如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说假如,你一定要好好的,可以吗?”
“……”
匀山心里纳闷,妻子这话怎么像遗言。
“你胡说些什么,我是不会放弃你的。”
暮云平静地说:“我们顺其自然吧,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躲也没用。”
“可……”
匀山一开口,却又说不下去了。
暮云定定地注视着丈夫,眼神充满无限温情,仿佛要把对方印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