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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婺宿沉芒寂夜台(1 / 1)


摘星台山巅,夜深露重,时不时闪过一阵雷光。

五雷正心诀虽说是地等下品的道术,适用于神通境修行,但这门道术与业火红莲一般,都是自成系统的传承道术,月魄境同样能修行部分道术。

“庚金仙雷、乙木正雷、丙火阳雷、癸水阳雷、戊土罡雷。”阎四夕掌心雷光弥漫,一手阳五雷,一手阴五雷,爆裂出璀璨的光芒。

“龙虎山天师一脉,不愧是与三清道并驾齐驱的雷法圣地。”阎四夕轻叹道,体内涌动的法力收敛,双手间的阴阳雷法顿时消散无踪。

回首望去,一个黑衣少年神色坚毅,正在帝辛的教导下,不断演练感悟帝辛四式。

“你小子悟性怎么这么差?跟你说过多少次,夸父逐日的要点是速度,施展八门燃身法后将力量转化为速度,感悟远古时期夸父跨越九天四海,追逐太阳星的武意!”

帝辛将手中酒坛狠狠摔碎,恨铁不成钢地咒骂着。

公孙起牙关紧咬,体内的鲜血流失已濒临危险境地,却仍没有停下施展八门燃身法的意思。

阎四夕眉头一皱,身形一动来到他身旁,强行封闭了公孙起的八门。

“过犹不及,今日就到这里吧,用心体会夸父逐日的典故,有助于你理解其中奥妙。”

帝辛双臂环胸,冷哼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孩子天资不比你差,但吃过的苦头太少太少。须知慈母多败子,严师出高徒。”

阎四夕摘下腰间的广寒葫芦,随手抛向帝辛,笑道:“前辈,明日我就要离开摘星台,前往十万大山寻求突破之机,今夜让我与阿起单独聊聊吧。”

帝辛接过广寒葫芦,顿时眉开眼笑,挥挥手道:“广寒宫美酒天下无双,你们师徒自便罢。”

公孙起呼呼喘着大气,身子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栽倒在地。

与阎四夕相处的这些时日,他亲眼见证着师父是如何修行武道。

那种酷烈的方式,令自诩坚毅的他,都有些不寒而栗。

公孙起心中有大志向,平日里起早贪黑,日日夜夜、风霜雨露勤修不辍。

每日除去吃喝拉撒睡,全身心投入在武道修行中的时间,足足有十个时辰。

阎四夕的炼气修行他看不出门道,但武道修行却是历历在目,比起他日常修行更为恐怖。

十八地狱图录修出的内炁极为霸道,每时每刻都在破坏武徒的肉身,十三丹经的内炁则是将肉身迅速修复。

这种瞬间摧毁又瞬间修复的痛楚,公孙起曾在帝辛帮助下尝试了半刻钟,当时他整个人仿佛是从水中打捞出来,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可反观阎四夕,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剧烈的痛楚,面色却始终淡定自若。

这不是强装出来的,而是早已习惯并忽略了修行带来的苦难,从而甘之如饴。

公孙起不止一次见到,阎四夕在修行有所突破时,脸上露出畅快的笑容。

阎四夕坐在摘星台边缘,双手撑在山崖边,两脚腾空晃晃荡荡。

他望着天空的残月,忽然慨叹道:“阿起,今天是我的生辰,陪我说说话吧。”

公孙起一怔,有些手足无措,摸索着身上想要拿出生辰礼物,最终只能神色窘迫道:“师父,我不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他有些垂头丧气,陡然得知阎四夕生辰,身上却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没有。

阎四夕拍了拍身旁的空地,笑道:“不妨事,自我阎氏灭族后,我向来是不过生辰的。今日不过是心血来潮,与你说说话而已。”

公孙起学着他的模样,在山崖边晃荡着坐下,山风徐来,吹拂起二人的发丝衣裳。

阎四夕微眯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静谧,貌似无心地问道:“阿起,说一说你在武安侯府的事吧。”

公孙起心中一紧,神色微微变化,摇摇头道:“对不住师父,或许你在影爷爷那里听说了些事情,但我实在不想说。”

阎四夕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山下的无限风光。

月光铺洒大地,昼伏夜出的野兽捕食厮杀,熙熙攘攘的烟火在远处冲霄而上。

“鱼龙境武徒共分十等,修行到肉身极境后,才有资格召唤万古龙门。万古龙门高达百丈,却并不是每一名武徒都能登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心魔作祟。”

阎四夕解释着缘由,这些武道知识是武魁首传授给他的。

此前他对心魔的感悟只是普普通通,但在摘星台走过一遭后,他对即将面对的万古龙门深有体会。

即便他如今成就至尊道途,但也难免心中忐忑。

心魔,是武徒、炼气士最忌惮的东西。

一旦心魔作祟,攀登万古龙门的根基很有可能出现破绽,对日后修行大大不利。

见公孙起脸色挣扎,沉默不语,阎四夕轻叹道:“九月初四,其实不只是我的生辰,也是我娘的忌日。”

公孙起一怔,忍不住问道:“阎氏一族不是在中秋之夜灭族吗,您的娘亲为何在九月初四过世?”

此话一出,公孙起心中暗暗后悔,但见阎四夕神色平静,又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阎四夕摇摇头,平静地解释道:“阎飍、阎淼在中秋之夜行灭族之事,但不知为何,他却放过了我娘、我还有年幼的妹妹,留下我们三人相依为命。

或许他们心中还顾念些许旧情,又或者他们只是想看我会不会觉醒血眼。当时我娘五内俱焚,生机渺茫,在床榻上生不如死,苦苦熬了半个多月。

直到九月初四,给我过完最后一个生辰,这才撒手人寰。”

阎四夕眼中无喜无悲,语气也听不出什么异样,似乎只是在述说着旁人的故事。

公孙起心中不知不觉涌起巨大的悲愤,他可以感同身受,却自问做不到师父这般随意洒脱。

“觉着我太过冷漠无情?”阎四夕仿佛有着读心术,摇摇头笑道。

“帝辛前辈说得不错,你经历实在太少。生离死别,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人间大苦,从来都是寂然无声的。”

公孙起听得懵懵懂懂,沉默一阵后,忽然说道:“昔年武安侯府没落,公孙止虽然是世袭罔替的侯爷,但天资平平。即便掌握至高武法,也始终无法突破夺魄境。

他之所以与我娘成亲,是因为看重了我外公家的一件宝物。我外公膝下无子,唯有我娘一女,向来将其视作掌上明珠。

当年外公对公孙止极为不喜,认定此人贪财好色、不成大器,却拗不过我娘一意孤行。

初初婚配时,公孙止对我娘也算得上是柔情蜜意,体贴入微。等我外公逝世后,才暴露出他的真实面目。”

阎四夕听得微微皱眉,公孙起口中的公孙止便是他的父亲,也是当代的武安侯。

可他口中说出的形象,与那追随父亲擅闯宫廷的武安侯,却是大相径庭。

公孙起冷笑连连,“师父你是不是以为,能与阎王共进退之人,不应如此卑鄙下流?阎王进宫之日,我恰好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止原本是准备进宫禀告的,却东窗事发被阎王发觉。阎王强势闯入武安侯府,将其擒拿镇压,为了以防万一,才将他胁迫在旁押入紫禁城。

帝都文武百官、各大王侯都以为他变了性子,实则是骑虎难下。”

阎四夕恍然大悟,事情真相原来如此。

或许当时帝君震怒,武安侯也不敢多加辩解,生怕触怒天威,只能哑巴吃黄连。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阎四夕感叹道。

公孙起似乎要将积压的怨气发泄出来,神色越发激动,“公孙止宠妾灭妻,我外公去世不久后,便找由头罢了我娘的大夫人之位,转而扶持妾室。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那妒妇蛇蝎心肠,平日里多番刁难,连冬日用的炭火都是灶炭。那个冬天,我们母子三人好不容易熬过来……”

公孙起顿了顿,落泪道:“若不是我为了争一份头筹,在那妒妇的寿宴上出了风头,娘亲临盆时也不会寻不到大夫稳婆,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那年冬天,公孙起每天都会将耳朵贴在娘亲的肚皮上,倾听腹中胎儿一点点长大,胎儿时不时还会在娘亲肚皮里踹一下。

娘亲临盆之前,在床榻上苦苦挣扎大半日,最终力竭而死。

他永远忘不了,娘亲临死前抚摸着他的脸颊,低声嘱咐他好好活着。

所有人都觉得,公孙起是为了打大夫人的脸面,才在寿宴上投壶出尽风头。

可没有人知道,若不是他夺头筹得了些银钱,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母子三人根本就熬不到开春!

公孙起以袍袖囫囵擦了把脸,垂首问道:“师父,你说我娘临死之前,是不是一直怨着我,怨我不该多管闲事,还连累了我那未出世的妹妹。”

那一日武安侯府春光正好,前堂言笑晏晏,大宴宾客。

孤僻的柴房中,却躺着妇人的尸身,以及腹中憋闷而死的胎儿,以及一个撕心哀嚎的少年。

彼时的公孙起并不知道,若是他狠下心剖开娘亲的腹部,他那尚存一息的妹妹,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阎四夕听着公孙起的心声吐露,摇摇头道:“不会的,儿女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子女的不幸,在娘亲那里从来都是加倍的。”

当年灭族之夜后,一夜之间赤地千里,方圆千里内,草根树皮搜食殆尽,流民载道,饿殍盈野,死者枕藉。

阎四夕当年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懵懵懂懂成为了家中唯一的男丁,背着枯瘦弱小的妹妹长途跋涉,路上见过的惨淡光景何止一二。

有人卖儿鬻女,苟且偷生,有人贪生怕死,自私自利……

有人冷眼旁观,漠视生命,有人析骸而炊,易子而食……

七岁的阎四夕刚刚觉醒前世记忆,却手无缚鸡之力,在无数豺狼虎豹贪婪的目光中险象环生。

依靠着残忍无比的手段,硬生生杀出一条通往丰都城的血路。

逃荒路上固然是艰难险阻,九死一生,路途所见堪比人间炼狱。

但阎四夕也曾得见妇人手持利刃,为护怀中幼子自断一臂。

也曾见父母自剜血肉,烹煮为食,只为换得孩子渺小的生存希望。

阎四夕目光幽幽,眼底闪烁着昔年往事,“阿起,你听说过观音土吗?”

公孙起神色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观音土是一种白色黏土,荒年时灾民常用以充饥,能济一时之困,多服则凝结肠内,能致人于死。

“当年我娘卧于病榻,仙人斗法,赤地千里,阎山储存的食物无翼而飞,只剩下家中些许口粮。

娘亲传了我制作观音土的法子,只说那东西能用作果腹。却不曾告诉我,观音土吃多了……也是会死的。”

阎四夕闭上双眼,脑海中的旧时记忆越发清晰,犹如梦魇般折磨着他。

————

“哥哥,我饿……”

半大的孩子手持锄头,面前是一个个埋葬尸体的坑洞,身后妹妹孱弱的声音突然传来。

孩子心下一软,抱起妹妹回到屋内,从橱柜中翻出一团观音土。

娘亲多次疾言厉色地警告他,宁愿嚼草根、吃树皮,也绝不能服用这些观音土。

这是唯有娘亲才能享用的美食……孩子心中委屈,面色犹豫。

他今日实在是没法子了,整个阎山荒芜一片,能吃的东西在这大半个月来,都被兄妹二人吃得干干净净。

否则的话,他不会违背娘亲三令五申的警告。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孩子汗毛倒立,还未来得及转身说话,便被一股巨力撞开。

一个妇人匍匐在地,劈手抢过他手中的观音土。

屋内昏暗阴冷,妇人的脸上泛着诡异的青色,将手中的观音土咬得咯吱作响。

她三两口吞咽下手中的团子,抬起头来看了兄妹俩一眼,一双眼睛充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有些摄人心魄。

孩子浑身哆嗦,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妹妹吓得躲在他身后嚎啕大哭,不知是因为饥肠辘辘,还是因为被娘亲的恐怖模样吓到了。

妇人犹不满足,挺着高高鼓起的肚子趴在地上,将打翻在地的观音土尽数抓在手中。

顾不得其上沾满的灰尘,一声不吭往嘴里塞,三两下把仅剩的观音土囫囵吞下。

或许是太过贪心,妇人吃得十分急切,呜咽一声倒在地上,转眼间变得气若游丝。

半大的孩子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爬向妇人,抱着她的身体侧过身,试图缓解娘亲的痛苦。

妇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孩子福至心灵,眼中噙着泪水,一把抓住靠在稚嫩的脸庞上。

妇人粗糙的指肚划过他的脸庞,孩子心中生出莫大恐慌,翻来覆去地喊着:“娘,我怕……”

妇人干枯丑陋的脸上,突然焕发几丝红晕,神志变得清醒了几分。

似是回光返照,断断续续道:“别怕……别怕,你是阎氏唯一的男丁了,去丰都城……带着妹妹……好好活下去……”

妇人低声呢喃,嘴唇上下开合,声音断断续续,难以听清。

孩子将耳朵凑近娘亲嘴边,努力去听清妇人临终遗言。

“十五……莫怕……娘在呢……”

道历玖肆叁柒年,九月初四,阎四夕埋葬娘亲尸身,从此身若浮萍,少无所依,少无所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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