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不愧是太祖子孙,果真自有勇烈!”
赵佶认真地画完最后几笔,终于转过身来,面对这年轻得有些出奇的一军统领。这位不知为何突然现身于此的太上,上上下下将这员后辈打量个干净,只觉得那一身华贵如豪商巨贾的服饰,却也遮掩不住这年轻人眼中的坚毅果决,当真不似自己从前身旁银样蜡头枪般的禁军,而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金军的宗室豪杰。
“秦相公与我推荐,说我赵氏宗室之中出了一员敢战后辈,初时我还难以置信,却没想到,子彦居然化名投军,还在虎牢打了那样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最后犹能收拢溃军,卷土重来,子彦这统军之才,怕已不逊于韩信、白起这般古之名将!如今才止小小一军统领,多少有些屈才了……”他说着,露出一副很是感慨的表情,走到这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统领身旁,又拍了拍这位宗室后辈的肩,温言勉励道,“听闻那顾渊总说自己麾下韩、岳二将如何能战,可我赵宋有子彦此等虎将,又何愁国朝不兴?”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赵子昂,或者说是赵子彦终于再也不好继续沉默下去。他虽是赵氏旁支,可好歹也算是帝室一脉,那些权谋心术,便是自己不喜,但耳濡目染下,又哪里见得少了?
如今这院中诸人,虽还未到图穷匕见的一刻,但——那种浓郁的阴谋之气却是他随便都能嗅出来的。
“太上谬赞了……臣投笔从戎不足三年,所谓战功也无非是虎牢关上呼延统领以及无数同袍兄弟拿命换出来的,臣无非是后死之人而已。与之相比,愧受此功!”这位虎翼军统领谨慎应对,“就算是以宗室论,赵殿帅在两淮、京东路上数场凭城坚守的血战,遏止狂澜,方才堪称功业……”
哪知,赵佶听他这一番推辞之语,却是笑着摆摆手:“子彦不必过谦,这功业依何而成,我心底如何会没有数?天下人心中又如何会没有数?十九姐……赵殿帅,无非是顾渊此贼,心思深沉,想要给自己寻一个名正言顺的正统之位,方才不遗余力拉拢,与她百战精锐,与她一场又一场必胜之战,却反倒将你置于必死之地!子彦——那顾渊只怕是早已识破你的身份,要借着金人之手将你剪除吶!”
“这……”话已至此,赵子昂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对,只能沉默。
而赵佶似乎事先也没预料到他居然是这等反应,院落之中,一时倒显得有几分尴尬。
好在,恰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欢呼喝彩,也不知是不是哪位赌客赢了场搏戏,热络的气氛几乎掀翻了瓦肆棚顶,隔着院墙,都能让墙内之人感触得到。
“……子彦倒也无需忧心什么,咱们赵氏理国百年,天下人心仍在。不是他顾渊打了几场胜仗、手握几万强军便能轻易翻覆得了的。”赵佶倒是趁机上前几步,一把握住这年轻军将的手,温言宽慰,“如今,你也当得起这‘英雄’二字,虎翼赵子昂的大名怕是已经传至天下,便是顾渊也未必敢轻易动你。
我赵氏子孙,出了这样的战将,宗室上下自然也将力保子彦。冒昧相邀,也是我重返汴京之后,特意托秦相公安排,方便咱们日后往还。今日一见,只觉子彦将来定不负我之所望。”
话已至此,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这位太上送客的意思却已然相当明显。
赵子昂人微言轻,自然不敢得罪这些权贵,因而只是讪讪应了声,“是”,然后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警惕与思虑,退出了院门。
而他的当面,赵佶就那样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一直到他走后许久,方才收起一脸温和的笑意,神色间也带上了些许不怒自威的意思。
“如何?”他没有转身,就站在庭院的晚风之中,沉声问道。
“并不如何可靠……”
阴影之中走出一人,不是秦桧还能是谁?
这位礼部尚书今日少见地也腰悬一柄长剑,即便是在这位尊贵的“太上”面前,也没有除下收起的意思。
“可这汴京守备兵马,不是在顾渊亲信手下,便是被十九帝姬牢牢握住。唯有这新立的虎翼军,算是赵子彦一手拉起来……”
他朝赵佶略微欠身拱手,亦是压低了声音:“太上,不能再犹豫了,顾渊此贼战阵本事厉害,招揽人心的本事更是吓人——淮水大营原来张俊那些兵痞,两年之间就被练得能够高呼他的名讳为他死战!天下学子,也是这三年之间便只知顾渊,不知赵氏!
如今眼看着宋、金前线摩擦不断,显是顾渊又要对北面动手;若是再等下去,待他大胜金军一场,或者干脆待收复两河燕云,功盖天下,再行田氏代齐之故事……敢问太上,届时,这朝中、这天下,可还有人肯站出来!”
听他这样一说,赵佶眼角微微一跳,攥紧了作画的笔,思虑片刻,方才又开口缓缓问道:“会之,我并非不知顾渊此贼狼子野心,只是怕,怕我们除却此贼,这汴京便如汉末之洛阳,引得他麾下部将打着替其复仇之名再度交兵……
别的不说,顾渊一死,十九姐可能做指望?而除了殿前司,我们手中,不过是收买了些地方厢军,还有些高门家仆凑成些武力,如何能抵挡他麾下虎狼?会之啊,我知道你想谋一场玄武门之变,只是如今天下的‘秦王’是他顾渊,不是你我!”
“所以,我们才更要倚仗赵子彦这般宗室亲将!”秦桧立时回答道,“他此时虽态度不坚,可至少不会与我们刀锋相向!待一朝除去顾渊,太上重临朝堂,便令其代十九帝姬领殿前司诸军,至少能先保汴京无恙!太上须知,顾渊军兴五年,不过是靠他一己之力,这朝中羽翼算不上丰满,对付此贼,只要拿住这天下正统的名义,可抵百万雄兵!
至于顾渊麾下那些边地重将,先加封王侯稳住,日后再徐徐图之,则大事可定!”
这位礼部尚书,越说越是激动,忽然一下长跪于地,朝着赵佶行了一个大礼:“太上,请太上信臣!一月之内,臣,秦桧,不惜此身、不计毁誉,定奉请太上还政于集英殿上!”
“一月之内?”
“是!一月之内!”秦桧没有丝毫犹豫,叩首道,“臣已探得,顾渊正在增兵前线!韩、岳、刘等皆在黄河沿线与金军对峙。赵殿帅不日也将领殿前司精锐,往京东路换防!一月之内,汴京城里,顾渊一系根本没有统军大将,届时,只要能刺杀得手,顾渊嫡系,便是群龙无首,当可各个击破!”
而他的面前,那位道君皇帝沉默了许久,方才微微点了点头:“若非老九不争气,老夫又何苦出来收拾此等残局……一切,便辛苦秦相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