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之中,杀声犹自一浪高过一浪,没有丝毫低落下去的意思。
几只雕翎重箭遥遥穿透窗纸,有气无力地落到地板上。
这距激战前线仅有一里地,偶尔会有些金军散兵渗透进来,向着这些落雪之中的高阁漫无目的地放箭——这些人马,有些是在与高处的宋军射士对射,有些干脆就是神经紧张地瞎打一通,黑暗里也不知道究竟能命中些什么。
顾渊坐在案前,亲自掌着火烛,盯着汴京城的布防地图。
最血腥的一夜还远未到过去的时候,他坐在这高阁中,一直源源不断将后方汇集过来的兵马向着各个方向增援上去!
他这一处前线指挥所,几乎就成了前线兵站。前方溃退下来的兵马、后方运动上来的兵马源源不断,在这里交错而过,然后各自奔赴自己的命运。
此时的汴京早已打成了一锅粥,昔日熙熙攘攘的亭台盛景、繁华坊巷,如今已经变为两军甲士尸首层层叠叠。
还活着的人犹自竭力拼杀,这时候双方都已杀红了眼,犬牙交错的阵势咬合在一起,根本退不下去,也不可能就这样退下去了。
金军势大,不时便有少量散兵、游骑突破进来,运动到宋军侧背。
那些女真战兵也不愧是当世最强之军,哪怕已然疲敝至极,却还能逮到些向上零散增援的宋军发起悍勇的突击。
所以增援上来的宋军指挥也大都是队列散乱、建制零落,不可能就这么投入到反击之中。
顾渊自然是没有心思整理这些事情,他索性将虞允文给派了下去,反正当年京东路上,兵马的收容整顿,全都是这位小虞参议一力承担,这时候让他重操旧业,他也娴熟得很。而顾大侯爷则固执地稳坐高阁之上,拿出一幅山崩于顶面色不变的气度,端详着已经画花了的汴京布防图。
几员亲卫披着精良扎甲,在周围替他撑起厚重毡布,一面遮挡着火烛昏黄的光、一面也多少能起到阻挡流矢的作用。
在这场夜血中,权倾朝野的大宋枢相,干得也不过是参议们的活计!
他顶在此处,思索着,该如何将那些从内城滚滚开进上来的儿郎甲士拆分开来,投入到一里之外那个已然显出些狰狞面目的血肉磨盘中去!
他的身边,此时就留了寥寥三五名参议,他们更多是替他传递情报军令——毕竟纷乱的战场,已容不得他们做什么细致的参谋作业,也不可能有时间给他们仔细思量,再做出精巧的战术指挥了……
“咱们扔进去了多少兵马了?”他盯着那图,忽然间问道。
“侯爷!两个时辰咱们在西城已经投入了三十二个指挥!现在计有一半已然溃散!”一员参议在身旁应道,他犹豫一些,紧跟着说,“另外——吴副将刚刚传信,他那边再度被逐出阵地。咱们在徐家药铺,至少已被打残了三四个指挥……侯爷看,何妨稍退?将兵马往后撤至梓梁街一线……”
可顾渊根本没有听完他的絮叨,只一挥手,打断了他的建议,声音更是冷硬如铁:“此时不是论伤亡的时候,增援两个都上去,叫吴璘把阵地夺回来!”
他说着,拨开亲卫遮护的毡布,凭栏眺望下方那恍若流淌的火与血。一里之外,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围拢做一处,而四面八方的炬火,都仿佛在向那方汇集!
吴璘这员悍将,果然不曾辜负他在另一个血火时空中的盛名。一刻钟后,便有传令士卒回报,他以一场凶猛的反击,成功夺回了那个关键突出部!
香铺街纵贯半个汴京城西,从那位置能够轻易转换攻击方向,对金军入城巷战兵马的侧背造成充分威胁!完颜撒离喝只要还有点战场理智,就不得不对此要隘进行反扑!谁也不曾料到,那个小小的街巷路口,居然在之后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易手十数次!
顾渊的亲卫指挥、王彦所部八字军精锐、马扩从马五山带来的敢战之士、甚至连虞允文的间军司缇骑——如今汴京城中精锐敢战的兵马一支支被调度上去,皆是不到半个时辰便损伤颇重,不得不轮换下来。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整个汴京战场的目光也都被吸引在这一处,以至于其他战线的攻防都开始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过了寅时,整个徐家药铺所有的高楼几乎都已被金军用推入城中的砲车轰塌,虽然吴璘以小群精兵的决死突击焚毁了那些砲车,可宋军还是失去了制高点上的弓弩支援,只剩加固过的基座还能作为要塞坚守。
这位年轻的西军将门此时一身精良的重扎已然破烂不堪,肩上还有一处骇人的破口,鲜血从里面汩汩涌出。手下兵马已不知换过多少茬,如今不再有整然的建制!他从军已久,一眼就看出那些增援上来的兵马根本就是四处拼凑过来的。
甚至顾渊身边的参议也开始带着辅兵、武装起来的民壮增援上来!可那位侯爷却没有松口将他换下来,因为他的受众也实在没有能够替代他戍守这处孤岛的战将了……
“完颜宗翰在虎牢、在荥水一路上怎么也得丢了两万人去,这时候满打满算九万兵马。他投入城中的前锋究竟有多少?他们经过近乎整夜的血战,如何还能组织起悍不畏死的进攻来?
守军此时战兵、辅兵、加上些御前班、武装起来不肯撤走的民壮最多五万兵马,又到底损失到了何种程度、又还要砸多少儿郎性命在这,才能引来那头老去的猛虎!”
黑夜是战争的迷雾,笼罩在顾渊心头,同样也笼罩着战阵之中的每一个人。
思虑间,顾渊掌灯的手也再稳不住微微一晃……
烛火落下,当即就将地图纸张引燃。
顾渊反应极快,他一掌按下那火焰,丝毫没有察觉到火焰烧灼着他的手掌。而烛花落处——徐家药铺所在已是一片焦黑!
“到底还要多久……粘罕……到底还要多久!才肯进来!”
摇曳的火光中,他血红着眼睛,焦灼地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