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半，一位外罩黑色大衣，内着戗驳领深蓝西服的男士目不斜视地走进酒店，吸引了数位坐客的目光。
来人西装笔挺，衬衫雪白，搭配一条低调却有质感的银灰色的领带，身材高大挺拔，步伐匀速稳健，表情被户外的严寒冻得清冷淡漠，俨然是不可侵犯的豪门贵公子。
程嘉音无意一瞥，差点惊掉下巴，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人已经过了休息区。
她连忙唤住：“周亦恒！”
那人闻声回头，面上如冰雪消融，寒意尽褪，脚下一转，快步走来。
昨夜水波浮动的漂亮眼睛，隐在透明镜片后，仿佛无价翡翠藏在不起眼的风化壳中，只模糊地透出倾城色。
程嘉音请他在对面落座，目光掠过剪裁精良的西装，停在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那副新眼镜上。
黑色细边框，金属材质，方形镜片，与被她踩坏的那副看不出任何差别。
“眼镜多少钱？”
“两千六百刀。”
周亦恒递过来一张半折的白纸，程嘉音不明所以地接过，展开一看，才发现是购物小票，付款金额两千六百整，不多不少。
特意留的？
程嘉音瞥他一眼，心内好笑。
“报销”这个词，她只是随手拿来一用，没想到他这么一板一眼，规矩得可爱。
“回国后打给你。”
她折起小票，目光无意间划过两行英文，动作一顿，又迅速展开。
盯着上方的店铺地址来回看了两三遍，程嘉音终于确信自己没有眼花，她上下打量对面的男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奔波的痕迹。
但失败了。
他的眼睛依旧充满神采，面容也不见丁点疲态，整个人像是崖边的一株青松，在晨风中屹立山巅，风姿卓然。
程嘉音不确定地问：“你去了趟纽市？”
“嗯。”
语气淡淡，仿佛纽市不在遥远的东海岸，不在距此四五千公里的地方，就在隔壁不远处，走几步路就到。
“为了这副眼镜？”
程嘉音难以置信地扶上桌子，身体前倾，微张着唇瓣，眼睛大睁，黑亮的瞳仁如一汪清澈的泉水，映出他微微翘起的唇角。
“不是。”
周亦恒眼中露出笑意，温声安抚她的紧张：“谈笔生意，眼镜只是顺便。”
原来是谈生意啊……
程嘉音松了口气，再看他一身有别昨日、明显经过搭配的装束，生出一种合该如此的恍然。
过去，程总参加重要商务活动的前夜，于文也总要在衣帽间徘徊许久，再三挑选，慎之又慎……
握拳抵了下额头，及时拉回飘远的思绪，程嘉音收起小票，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双手递上。
“还给你，就当了我借了一天，利息我会打到这张卡上，和眼镜费用一起。”
话说完，见对面的人只垂眸看着，没有要接的意思，她莞尔一笑，径自放下。
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当然，你想要补偿的话，可以提出来，合理范围内，我会满足你的。”
“补偿？”
仿佛听到感兴趣的字眼，周亦恒抬头，眨了下眼睛，眸光隐隐发亮。
这反应，有点不对？
程嘉音呆住。
正疑惑着，对面的男人忽然抬手，两指相并压上卡面。
卡片平稳地滑过中线。
“给你的补偿。。”
“给我？”
程嘉音指指自己，满头雾水：“是我该给你。”
周亦恒亦有道理：“我昨晚骗了你，道歉太单薄，这是我的赔礼。”
千万美金的赔礼，远在合理范围之外，傻瓜才会信这个蹩脚的名目，程嘉音当然不傻，自然看出来，出于某种缘由，周亦恒不想收回这张给出去的卡。
即使是程总，对她也没有这么大手笔，就是宠爱女儿的付叔叔，也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一掷千金。
心底涌上一股热流，泡在其间的五脏六腑暖洋洋的，不期然想起曾经对金钱攻势嗤之以鼻的自己，这股热流又化成滚烫的蒸汽，一股脑往脸上涌去。
真是双标。
暗暗唾弃一番，她随口问：“你父母做什么生意？”
周亦恒愣了一瞬。
程嘉音后知后觉这个问题过于隐私，正想岔开，却见他神色已恢复正常，平静道：“他们不是生意人，已经过世了。”
“抱歉。”
程嘉音顿时尴尬起来，这一问，不仅看轻了他，还揭开了陈年旧疤……
“没关系。”
这件久远的伤心事，已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见她眼神闪躲，有种做错事的无措，周亦恒侧头看向窗外，转移话题：“下雪了。”
阴沉沉的天地间，不知何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天桥市从来不下雪。
程嘉音上次看雪，还是在祖国天寒地冻的北方，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山峦，林海，村落……整片土地银装素裹，壮阔磅礴。
而现在的雪却很不一样。
单薄剔透，像一只只洁白的小精灵，晶莹无暇却又脆弱不已，一接触到城市的表面，就无声消融了。
人烟稀少的街道，高耸的建筑，随风飘舞的雪花，自成画卷，述说着坚硬与脆弱，庞大与渺小，永恒与短暂……
程嘉音立刻被吸引住了。
看了一会儿，她好奇地问：“今年的初雪吗？”
“应该是。”
“我以为你生活在这里？”
“没有，我在纽市。”
她瞬间了然：“哦，是Mike叫你来的。”
Mike和于文……
一片雪花贴着玻璃窗滑落，她伸指贴上玻璃，重复它飘落的痕迹，边划边问，仿佛漫不经心：“Mike的妻子是谁？”
周亦恒看她一眼，又看向她的指尖，没有揭穿她迂回的心思，如实答道：“他没有结婚。”
不是她想的那样……
程嘉音心底升起一丝隐秘的雀跃，但下一瞬，想到西方开放的男女关系，诸多的不婚主义，那点雀跃又很快沉没。
“那Mike……”有孩子吗？
“Heng！”
话未出口，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兴奋的尖叫。
程嘉音转眸，一道白色的高挑身影像海鸥一般张着手臂，迅疾地飞扑过来。
眼见着就要勾上周亦恒的脖颈，周亦恒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迅速倾身向前，敏捷地避开。
女孩儿扑了个空，却不甚在意，趴在沙发靠背上，蓝色的大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喜悦：“找到你了！”
周亦恒就着躲避的姿势起身，拉开两人的距离，淡淡地打招呼：“Fiona。”
Fiona长腿一迈，不客气地坐到他刚才的位置。
两位身穿橄榄绿夹克的高大短发男人适时搬来座椅，放在周亦恒身后，恭敬地请他落座，然后门神一样双手交握，立在Fiona背后。
程嘉音打量对面的女孩儿，女孩儿也上上下下瞧着她。
片刻后，她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扑闪着宝石般的眼睛，用流利的中文打招呼：“嘿，你好，我是Heng未来的妻子，Fiona.”
未婚妻？
简直当头一棒，程嘉音倏然看向周亦恒。
他眉宇间一片冷沉，肃声纠正：“Fiona，我再重申一遍，我们没有任何男女关系。”
他总是拒绝她，Fiona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只不过，这次语气更严厉，但她不在乎，并且胸有成竹，自信满满。
“等我毕业，你会和我结婚的。我漂亮、富有、而且——”
她起身拉开外衣拉链。
宽松的白色羽绒服下，另有迷人风景，一条黑色紧身针织连衣裙贴着身体的曲线起伏，高耸的胸部，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一览无余。
周亦恒在她手伸向拉链时就看向了窗外飘雪，程嘉音没料想Fiona这么大胆奔放，将她的傲人身材看了个正着，不及移开视线，Fiona忽然倾身。
白色贝母项链悬在空中，精致纤细，挡不住深深沟壑。
她抬手半捂住泄露的春光，凑向老僧入定的男人，暧昧低语：“我拿下了全美高中最性感身材奖，我保证……”
“你会喜欢的，H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