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恒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一眼就从扭曲变形的镜框和四分五裂的镜片中推测出了作案手段，低头看向她脚上薄底儿的室内单鞋。
程嘉音缩缩脚趾：“再买一副，我报销。”
周亦恒好脾气地应声：“好。”
他很快移开视线，并且聪明地没有挑破她刻意隐去的部分，程嘉音满意，看他捧着杯子不喝，正想问他要茶还是咖啡，却见他放下杯子，转身向碎裂的眼镜走去。
程嘉音抬脚跟上，见他蹲下身，捡起镜框搁在腿上，也跟着蹲到一边，闲闲地抱住膝盖，看他仔细捡拾碎片。
镜片有一块碎得很细，洒在地毯上像碎钻似的，周亦恒把米粒大小的捡完，连针尖大小的都不放过，极有耐心地捻起。
“差不多了。”
程嘉音开口阻止，起身摁亮卫生间的灯，推开玻璃门，打开水龙头，调到合适的温度。
周亦恒把残骸丢进垃圾桶，抹掉手心的碎屑，正想告别离开，卫生间里探出一双黑亮的杏眼：“洗手。”
招呼一声就缩了回去。
周亦恒原地站了会儿，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里面又催了一句：“快一点……”
拉长的尾音透着不满，周亦恒喉头滚动，鬼使神差地咽下拒绝，慢腾腾走进卫生间。
这里面还残留着沐浴后的水汽，好似大雨过后的百花园，花瓣洗去浮尘，越发娇艳，连香气都裹着湿意，变得浓重暧昧起来。
有一种迫人的压力。
不得不放缓呼吸。
不大宽敞的空间里只有细密的水流声，程嘉音背手曲腿靠在凉凉的瓷片上，没话找话：“你眼镜多少度？不戴有影响吗？”
周亦恒湿了手，压出洗手液，在手上搓开泡沫，等清新的柠檬味冲散了萦绕不去的花香，才开口回道：“没有度数。”
“装饰？”
“可以这么说……”
正要解释原因，冷不防被一杆直球打断：“明明不戴眼镜更好看啊。”
这话直白得根本称不上措辞，没有华丽的辞藻，缺乏浪漫的美感，却有一股一击即中，不可抵挡的冲击力，刹那间，周亦恒全身血液上涌，禁不住面上发热。
他勉力压下想要翘起的唇角，垂眸快速冲洗手上的泡沫：“……也护眼。”
听到这个委婉的“也”，程嘉音冲他的背影皱了下鼻子。
周亦恒关上水龙头，不经意间从镜子里瞧见这一幕，压下的笑意又一点一点漫上来。
慢慢抹掉手上的残水，十秒后，他轻吁了口气：“时间不早，嘉音小姐，你早点休息。”
程嘉音正腹诽他低下的审美，没想到他忽然毫无前奏，说走就走，反应过来，卫生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人。
“周亦恒！”
她连忙追出去，周亦恒拧开门把手，听到背后急促的呼唤，回头看过来。
程嘉音停住脚，开口就是理直气壮：“我不会道歉。”
周亦恒摇头：“是我的错。”
程嘉音眼睫微闪，抬手摸了摸耳朵，继而不落睫地盯着他，好一会儿，用一种郑重的语气，似是要求，似是嘱咐地道：
“我不喜欢谎言，即便是善意，所以，请你记得……”
“说服我。”
“而不是欺骗我。”
在心底默念一遍，周亦恒应诺：“好。”
“真心吗？”
“真。”
程嘉音笑起来。
不同于今夜其他时候的苦笑，讽笑、哼笑，这个笑容非常纯粹，眉眼弯弯，眸子晶亮，有种不染世俗的单纯无邪。
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周亦恒轻咳一声移开视线，不敢在此地多留，低声告别离开。
将要带上门，只余一条缝的时候，又踌躇地停顿。
“嘉音小姐。”
程嘉音还留在原地，听到这声低唤，凑上前透过狭窄的门缝往外看：“怎么了？”
“你……”
周亦恒欲言又止，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感。
他想叮嘱她不能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衣就和异性共处一室，不能允许异性踏足卫生间浴室这样私密的空间，但……
耳尖温度渐升。
他没有资格了……
半天听不到下文，程嘉音疑惑地歪了歪头：“嗯？”
周亦恒暗叹一声，无奈放弃，柔声道：“晚安。”
“晚安。”
伴随着门内一声悦耳的回应，“嘀”，旁边的1420，终于迎来它今夜的住客。
……
第二天早晨，程嘉音被一通电话吵醒，闭着眼睛接通，方敏矫揉造作的纤细嗓音从听筒里传出：“音音啊，你还好吗？”
“我从你爸那儿听说了，这人啊，生死有命，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呢？人生在世，还是要看开一点，改变不了的时候，就得认命……”
“方敏。”
程嘉音打断她，冷冷地、头一次爆了粗口：“我*你妈。”
说罢，掐断通话。
十年交锋，她很早就明白生气不仅无用，反而是对方炫耀的战利品，因此大多时候只冷眼以待，漠然旁观。
但这次……
程嘉音抓起水杯连灌几口，等胸腔中沸腾的暴戾渐渐平息，起床洗漱，拉开窗帘，坐到沙发上拨通程总的号码。
“喂？”
响了四五声对面才接，嗓音低沉松弛，夹杂着从睡梦中将将苏醒的沙哑。
程嘉音猛然一惊。
西市处于一天之晨，但天桥市却是万籁俱寂的深夜！
方敏注重保养，习惯早睡，没道理年龄越大越不顾忌，修炼多年的白莲花，也不太可能因为一条滞后的消息迫不及待。
为什么？
程嘉音正凝神思考着方敏怪异行为背后的原因，对面传来一声冷哼：“没钱了？”
一副胜利者的口吻。
程嘉音扯扯嘴角，问：“方敏在哪儿？”
“你问她干什么？”
电话里传来起身的动静，程总的声音清醒很多，然而说的话却荒唐得让程嘉音觉得他在做梦。
“你想问她要钱？没我的允许……”
程嘉音失去耐心，打断他的自以为是：“你找过吗？”
“什么？”
“于文。”
这个名字像是一点火星，瞬间就把程总这堆干柴点着了，他气咻咻地说：“我为什么要找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不相干。
程嘉音想笑。
周亦恒没有说谎，她相信，但内心深处总是有一丝天真的渴望，像簇孱弱的小火苗，挣扎着不肯熄灭，现在，一桶冰水浇下来，噗呲，那处不甘心，只余一撮冰冷透湿的灰烬。
“说得对。”
“于文和你不相干，方敏才是你心尖尖上的人，祝你们二位白头偕老，相伴三生。”
扔掉手机，程嘉音起身走到卫生间，被镜子中苦大仇深的表情刺痛了眼睛。
她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对着镜子挤眉弄眼，直到看不出颓然的痕迹，摸过吧台上的银行卡，敲响隔壁的房门。
好一会儿没人开。
摸出手机想打电话，才想起来她没有周亦恒的号码。
灵光一闪查找蓝牙，搜索列表里始终不见昨夜的那台设备。
“凭什么呀！”
程嘉音咬牙切齿地切回通讯录，恨恨地踢一脚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