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国的老国王一听说我父皇驾崩,便立马派了使者来大魏求亲,点名要娶中原明月——李望舒(注:望舒是月亮的别称),为了娶我,甚至愿意许我皇后之位,并献上魏国难以拒绝厚礼。
关于西凉老国王的传闻我是知道一点的,此人十分好色,后宫妻妾无数。早些年在四个北伐的时候,到处挖人墙角,挖别国优秀贤士,也挖人家随行女眷,甚至挖到我父皇头上了——他曾经疯狂追求我母后。
他劝我母后和离,随他去西凉,北伐结束后还不停的写公函骚扰我母后,主客曹的人也拿这件事做过很多次文章。
现在这个老色鬼,求娶我母后不成,便把算盘打到我头了。我呸,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明火执仗!
在巴东郡养私兵,趁着兵败登基,上位就斩草除根...就算我再蠢,到了此时,也看明白如此狠辣流畅的棋,不是一朝一夕能布完的,我父皇和皇祖母多半也是死于他的手上。
嫁到西凉虽然恶心,但确实比待在魏国要安全一点。
我越想越气,反正我要去西凉了,不在魏国混了,索性直接提刀上殿。
偷袭打晕了看押我的侍卫后,我抢了把刀就直奔宣政殿。
“狗娘养的李景和!”我持刀冲李景和破口大骂时,他和贵妃正与西凉使臣商议和亲的细节,他娘的,我今天一定要砍死这畜生。
一时间屋里尖叫声四起,宣政殿不得带兵刃上殿,但御前侍卫赤手空拳的功夫也了得。
他们死死护住李景和等人,纵使本公主武艺不错,但砍伤了几人后,刀还是被他们夺下了,我怒发冲冠当着西凉使臣的面,就指着他鼻子叫骂:
“李景和,你勾结外邦,害死北平王,动摇国本!又弑父杀君,残害手足,逼良造反,你不得好死!!!”
北平王被伏击的莫名其妙,只能是内奸和外邦人里应外合。这个内奸只能是丧心病狂的李景和,而外邦人的内应多半是李瑶光,只有在魏国上层生活多年的他,才有这个可能和二皇子结成联盟。
妈的,李瑶光这个白眼狼,居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背着我玩这么大的手笔!!!
亏我还觉得胡人头脑简单、胸无城府,原来都是装的。
我在殿里破口大骂后,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让我吓傻了,这么大的瓜,这么猛的料,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吃了。
李景和身边的起居官还是刘孝川,他提起笔哆哆嗦嗦就要记,让李景和一脚踹翻了。
最后在鸡飞狗跳中,我被宫人们按住了,他们越生气,那就代表我骂的都是实话,我像疯了般狂笑着骂他们:
“李景和,你有什么资格坐这个皇位,你连李景宴这种不争不抢的人都容不下,你无德无能无量,何以君为!”
贵妃积羞成怒,她扇了我一掌后死死的捏着我的下巴,蔻红的指甲陷入我的皮肉里,她笑的无比狠毒又快意:
“就算无德无能,只要手里捏着权,也能把那些忠臣良将给压住了,能压住宋钦莲,也能压住你!”
这句话前半段正是出自我之口,它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我身上。我一下子想起来我及笄那天,我陪李瑶光那个酒蒙子去看星星,又想起来李瑶光问我三哥当不当皇帝,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
“贼妇,你居然敢在本宫身边安插探子,本宫那日就应该把那些下人全杀了!之前的刺客也是你派的,原来当年是你要杀我!”
我气疯了,原来当年宫里死活查不出来的幕后黑手是贵妃,她当时协管六宫,自己查自己能查出来结果来就怪了!
这些人居然在六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贵妃笑的愈发畅快:“可你没有杀他们,杀人如麻的宋钦莲居然有一个如此优柔寡断的女儿,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说完她优雅的转过身,轻飘飘地摆摆手让人把我拖下去。我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想杀一个人,要不是宫人把我按的死死的,我一定要和这个贱人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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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一岁的生辰是在死牢里度过的,李景和要杀我的头,治我弑君之罪,但让西凉的使臣硬生生劝住了。
我关在死牢的第二天,刘孝川也被关进来了,他比我还狠,因为抗君逆旨被判了满门抄斩。
我问他,你他娘的怎么得罪李景和了?
他说,陛下命他,不许记下那日我在殿里说的话,他不肯,偏要宁死直书!
我笑话他:“你小子,是真的要做齐太公?”
他一身傲骨地回我:“小臣荣幸”
呵,文人的风骨,虚伪又愚蠢。自古成王败寇,哪有败者能青史留名的,真当齐太公那么好当?
我思来想去,越发感觉他这波简直是刘备吃花椒——输麻了,就忍不住对刘孝川开口:
“李景和多的是法子改史书,你这是白白送命。而且被定了背国抗君之罪,可是会被后人唾骂耻笑的,你们文臣不是最重名节了吗?”
刘孝川抬起头,笑的苦涩又坚定:“无所谓,身后浮云而已,谁稀罕?”
他明明带着几十斤的枷锁,脊背却挺的笔直:“君子坦荡者,讲究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曲笔篡史、欺世盗名,以小人之态侍上,小臣宁速死!”
我下大狱当日,李景和就像疯了一样地报复我。他把我的公主府抄了,和我沾亲带故的人全都被斩首,甚至还莫名其妙赐死了教过我和大哥的太傅们和其他一众骨干老臣。
虽然我不受魏国臣子们待见,但那些老臣子都是阮芷澧兰,是堪称魏国门面的肱骨重臣,他们背后势力牵扯更是盘根错节,魏国积攒多年人才一朝清零,全都换上了李景和的党羽。
朝中许多直臣因此冒死上书,但被李景和统统罢黜乃至连坐抄斩。
没想到我二哥竟如此恨我,如果不是西凉带队的使者出身陇西崔氏,祖传的舌灿莲花、能说会道,又执意一定要我本人去和亲,坚决不要其他公主,李景和会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我千刀万剐。
在滴水成冰的死牢里,刘孝川隔着牢房的小窗和我悄悄聊天。
我和他说,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贵妃要杀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二哥要把事情做这么绝。明明皇位就是他的,干嘛要弑父杀弟,勾结外邦背刺北平王府,让魏国元气大伤。
刘孝川看四下的狱卒没有注意到我们,用极低的声音地说:
“似乎是因为,先帝生前欲立幼子为帝...”
我一怔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弟弟:“幼子,我最小的那个弟弟?”
刘孝川点了点头:“是。”
我彻底懵了,可刘孝川是负责撰写起居注的近臣,他的话绝对可信。
但是他说的那个幼子才几岁,生母早逝而且出身低微。
也就说那孩子无根无基,既没有权臣辅佐效忠,也没有强有力的母族替他把控大局,立他为帝简直形同虚设,还不如西晋的傻子晋惠帝呢,这不等于让整个魏国乱套吗?
难怪我二皇兄要篡位,直接一步到位,免得幼子登基给其他几个皇子皇叔可乘之机,再生祸端。
“我父皇他为何这样做,立黄口小儿为帝不就是傀儡吗?”我茫然不解,实在想不通我父皇这步棋的用意。
“而且,这和置之身外的北平王府有什么关系!他怕北平王府趁机造反?”
虽然北平王府现在真的造反了,但是完全是被逼到绝路,出于自保活命不得不反。
魏国建国前,我外祖就领兵割据山东,为一方枭雄。所以北平王府无党派营私,不需要忠于任何势力,只忠于自己一手辅佐建立的魏国,唯一和北平王府有牵扯的李景宴也是无心帝位。
在魏国的党派权斗中,北平王府是定海神针一般维持局势稳定的力量。所以二皇兄先前根本没理由如此针对北平王府,以致自斩魏国一臂,动摇国本!
他没有回答,只是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了我一句:“公主觉得先帝待您如何?”
我思考了一会,认真回他:“我虽是大魏最骄横的公主,但我同父皇并不亲厚。”
“父皇并不爱我,我更像是我母后一件活着的遗物,供他时不时缅怀。他一年在私下探望我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他好生待着我,给我最高的殊荣,却不敢来看望我,不敢看着我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和母后越来越像。”
我想起母后死后,父皇对我疏远又纵容的态度,长长的叹气:
“而且我很早就发现,每次我犯错被大臣告到御前,便会被叫到宣政殿的大堂中跪着。他总让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似乎在这种时候,父皇能透过我的眼睛,看的到我母后,可以在人间与她重逢。”
刘孝川苦笑了一下,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公主,幼子是傀儡,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是您可知,这傀儡少帝是先帝专门给您准备的!”
这句话如同巨雷,在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我眼睛睁得浑圆:“你这话什么意思?”
刘孝川看着我,眼圈发红:“先帝遗诏里落着您的名字,他要永乐公主辅佐幼子,临朝听政,陛下他这是要您做大魏的小君啊!明日臣就去刑场了,还没来得及把此事传出去,就被抓到了牢里。”
我闭了闭眼,一下子了然:“所以,这就是二皇兄为什么要对北平王府赶尽杀绝的原因。”
刘孝川点点头,忍不住掩面而泣:“是,二皇子不是在忌惮北平王府造反,而是在煞费苦心拔除先帝为您苦心经营的羽翼!无论是北平王府还是太傅重臣们,都是您的日后执权摄政的有力靠山,更是咱们大魏立国的根本,可现在却...”
我现在算是明白,我从小的疯批劲是随谁了,随我爹。
这个老头儿一定是疯了,居然敢把魏国社稷交给我这个不成器的手里!
我失魂落魄地喃喃道:“父皇定是糊涂了,居然敢把江山送到我手上...”
刘孝川厉声打断了我,言辞恳切带着哽噎的哭腔:“公主!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臣今日死不足惜,可您的日子还长,今后莫要再讲先帝不爱您这般寒心话了!”
他声泪俱下道:“公主女子之身,法理上不得继承大统,先帝却执意为您做这般遗祸江山万民的打算!他是算准了您嚣张跋扈又顽冥不化,怕山陵崩后您处境艰难。先帝一意孤行对不起万民,算不得好君主,但在您这,他却当得起一声好父亲的...”
那天,我对着死牢那扇小小的天窗,枯坐了一夜。在透过天窗的清冷月辉中,想了一宿,捋清了所有事情。
太傅们都是国之重臣,身怀治国平天下的旷世之才,在朝中根基坚实,但却只给我和先太子当过老师。
我自幼和皇子一样习武习政,父皇也从来不用公主的规矩拘着我,处处任我僭越,纵容是假,替我立威是真。
至于他疏离冰冷的态度,不是不爱我啊!而是怕太过亲密会被臣子们识破他想让我大权独揽的心思。
他要的是自己驾崩后,太傅重臣们和北平王府能快刀斩乱麻,趁所有人反应不及,让我顺理成章的牢牢把控住魏国的天。
魏国大部分疆域是我母后带着北平王府打下来的,北平王府声望显赫难以动摇。所以二皇兄他刺杀我不成,就宁可重创国本,也要让舅舅战死以便收回大部分的兵权。
这么一看,李瑶光正是他拿下北平王府的刀,他们在公主府安插探子,窥察到了李瑶光的野心,便许给了他什么好处,竟让他甘愿背叛我....
我虽然是不成大器的混子公主,但如果背靠北平王府的兵权稳定内外,又有太傅们做我的托孤大臣维持朝堂平衡。在这礼崩乐坏又毫无底线可言的乱世,我自然能垂帘听政,接手大权保自己一世权势滔天、荣华富贵。
我父皇,是真的疯了罢,宋氏皇后打下的江山,他只留给她的孩子,不论男女,也不论是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可惜让李景和掺和了一脚,落得个暴毙身亡。
而太傅等一众被牵连的臣子,都是被我害死了啊。
若是我死了,我二哥没有了后顾之忧大可留他们一条生路的。可现在我被西凉硬生生保下了,李景和放心不下,便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了。
第二天,狱卒们羁押刘孝川去刑场,走之前他朝我深深作揖行礼,与我永别的声音铿锵有力,就如同他从未弯折的笔杆下的史词,字字如金又掷地有声:
“大魏永乐公主肖其母——武昭将军、宋氏皇后,无畏生死,刚烈过人!”
刘孝川终于肯说我像我的母后了,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目送他的背影,悲从中来,在他身后投桃报李的为他高声送行:
“大魏起居官刘孝川,亦肖齐国太史,秉笔直书,以死正史!”
他一听这话,仰头大笑,一抖衣袖就从容不迫地走向了死亡,只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句:
“臣之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