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程夕辞与何昭君还是走到了不远处单独相处，楼垚则与梁邱飞在原地等待。
夕辞心中虽有疑惑，但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淡淡地问道：“我与何娘子似乎并不相熟，不知何娘子寻我何事？”
何昭君的神色有些恍惚，沉默了片刻后，她低声说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夕辞更奇怪了，做噩梦与她何干？
“我梦见我嫁给了肖世子，与他一同返回了蜀地准备成亲。”她喃喃着说道：“阿父阿兄……何家一家人为了送亲都去了，带着为数不多的侍卫。最后，雍王造反，大婚之日，也成了我何家的忌日。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和阿弟在傅母的掩护下苟活了下来。”
她的眼泪无知无觉的落下，面色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但醒来之后我庆幸这一切都未曾发生。其实先前阿父被陛下派遣去冯栩郡平乱时，我心里很紧张，也担心极了。但现实似乎与梦恰恰相反，他非但活着回来了，还与凌将军一起擒拿了雍王一家。”
“虽然没能亲眼见证雍王与肖世子之死，但在得知了他们死讯的那一刻，我才终于安心了。”何昭君擦了擦眼泪，红着眼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噩梦太过真实，真实到我刚醒来时险些以为我就是梦里那个因为自己眼瞎而害了全家人的孤女何昭君了。”
“瑶成君，你是唯一的意外。”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何昭君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好在阿父阿兄还有嫂嫂都一直很关心她，才让她渐渐清醒了过来，行事也更成熟了些。
夕辞心中莫名的掀起了一阵波澜，可她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何娘子与我说这些其实没有什么意义，现实是何家安好，而雍王全族都付出了代价，这就足够了。”
何昭君释然道：“你说得对。”
回到马车上时，夕辞还在想着分别前何昭君说得那些话。
‘瑶成君，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你活得那样通透洒脱，又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任何困难与危险。若是我也能像你一样，或许那场噩梦一开始便不会出现。’
她有些恍惚的想着，那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吗？
——
自程夕辞见过那个自称司命的男人之后，几乎每逢深夜，梦中便会浮现一些模糊的画面，或仙音袅袅，或战鼓擂擂，形形色色，不似人间。但当她醒来时，却只隐隐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而那个梦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白雾，朦朦胧胧，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内容。心底的一个莫名的声音告诉她，那很重要，或许……会影响到她未来的人生。
饱经‘梦’的折腾，夕辞的精神几乎肉眼可见的变得萎靡起来，形容也渐渐憔悴，令守候在旁的兰心与时常来探望她的凌不疑万分不解。
“媖媖，你究竟是怎么了？”凌不疑担忧极了，宫中的御医早被他请来为夕辞探脉，却只得出一个并无大碍的结论。只能从面相上来看，认为夕辞只是没睡好。
对此，凌不疑与兰心都十分质疑这个结果，因为夕辞此刻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健康之人的模样。
夕辞无法将那个自己也说不清的梦境说出口来告知二人，只能勉强笑了笑，安抚着二人，“我没事，就像御医说得那样，我只是没睡好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能再继续探究那个梦境了，再这样下去，只怕她还没找出答案，人就要先撑不住了。
心知问不出缘由来，凌不疑只能伸手轻抚了抚她的侧脸，柔声道：“再过几日就是我们的定亲宴了，媖媖，你要快些好起来。”
夕辞抬起手，轻轻覆在了他指节分明的手背上，轻声应道：“好。”
当她再一次落单时，夕辞毫不意外地见到了那个不请自来地男人，眼神冰冷，“是你所为？”
司命却从容道：“非也，女公子，那只是你从前的过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夕辞冷冷地说道：“我不曾失忆过，又何来自己都不知晓的过往。”
司命长叹一声，满怀歉意的说道：“在下本不该打扰女公子这一世的人生，然事出意外……女公子，在下能做有限，除非有朝一日您自己完全记起来，否则在下也无法帮您。”
夕辞心中有种不祥之感，司命的话里隐藏了太多的深意，她不想追究，更不想破坏了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
“够了，司命，我不想明白你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闻言，司命轻轻一叹，“抱歉了，女公子，在下也是无奈之举。有些东西一旦开启，就无法再回头了。女公子若不想被过往所扰，白日不要再去想梦中之事便可。至于何昭君，她是一个幸运之人，她的噩梦即是梦，却也不仅仅是一场梦。”
“我只能说，女公子，您是唯一被……允许存在的变数。”中间那两个字他说得含混不清，夕辞没能听清楚他的话。
最后，司命拱了拱手，“相信女公子会有需要在下帮忙之时，届时，或许您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了。当您有需要，可以呼唤司命之名，在下告辞。”
说罢，一阵风吹过，夕辞眨了眨眼，面前又失去了他的踪影。夕辞沉默了，这人究竟是何来历，半点也不似常人。
唯一的……变数么……
她闭了闭眼，不让自己再去想那些飘渺虚无的东西，再过几日便是她与阿狰的定亲宴了，她必须尽快好起来，不然他们继续担心。
——
夕辞听了司命之言，不再去探究那个梦，终于在定亲宴之前调养好了身体，也让凌不疑与兰心终于安下心来。
因为定亲宴选在了程家，故而夕辞必须提前一夜到程家去。她带着兰心又来到了这个曾住了数月的小院，里面的布置与她们离开时相距不大，只是添置了些精致的小东西。兰心暗暗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女公子，心道早干嘛去了，女公子一再退让，给予机会，他们却总是令她失望。现在女公子彻底死心了，他们反而后悔了，想方设法去补救，想要破镜重圆。
可破碎的镜子哪怕被粘回去，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正所谓覆水难收，兰心深知如今的女公子不过是看在故人的份上，才与程府维持着一份面子情罢了。她给了他们想要的‘原谅’，只是在兰心看来，那只是名为‘原谅’的客气罢了。
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同样会抱有的一种礼节。
兰心看着女公子平静而礼貌的与萧元漪道谢，心中忍不住心疼她，看来这程府还是尽量少来吧。明日便是定亲宴了，今夜暂住一晚，明夜便回去。这程府早已不是女公子的家，这座院子于女公子而言……也仅是一处客居之所罢了。
——
第二日，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外头宾客往来不绝。
夕辞一袭精美红裳，兰心琢磨了许久，才在自家女公子那几乎无暇的容颜上描绘好了妆容。她没有过多修饰，女公子长得好看，浓妆淡抹总相宜，不过今日大喜，妆容自然还是要稍稍浓艳些的。兰心想了想，又提笔在她的眉心绘出了一道简约的桃花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兰心一边描绘，一边在心里由衷地祈祷着女公子与凌将军能够幸福美满。往后，秦府便不再是女公子唯一的家。今日过后，她与凌将军便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只待文帝选定的吉日到来，便真正出嫁了。
他们会组成一个新的家，未来，也会有新的小生命加入其中。
兰心这样想着，眼中不禁酸涩了一霎，差点没画错一笔。好在她反应及时，这才没功亏一篑。她有些舍不得女公子就这样属于另一个人了，她陪伴着她一起长大，历经生死，她就像是她的亲妹妹一样，甚至在兰心的心里，夕辞比她自己更重要。
趁着夕辞还未睁开眼，兰心匆匆擦了擦眼角，虽然心酸，但她更欣慰。她的女公子终于有了相互倾慕，一生一世相伴的郎婿。若是老家主尚在，也会为她感到高兴吧。
（秦天策：未必，想打死那个拐走他闺女的小崽子的心更多一些。）
“兰心。”夕辞睁开眼，看着她微红的眼眶，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不管我嫁人与否，你和长安兄长都是我的家人。”
“……我知道。”兰心抑制住了内心的激动，为夕辞戴上了华美的发冠，这是宣后特意为她准备的。兰心还记得当时萧元漪得知后，面色灰暗眼神黯淡的离开。她和程老夫人都准备了定亲宴所用之物，可惜女公子不愿领这个情。
自程家出嫁，是她对这个世道最后的妥协。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突然喧闹声一片，程少商忽然推门而入，脸色很难看，“淳于氏简直狂妄，上回被阿母赶了出去，今日竟敢拉着汝阳老王妃来闹事！那凌不疑怎么还不见踪影，有人闹事也不知道处理！”
她气得直呼淳于氏之名，半点礼节也不顾了。先前她在外头狠狠讽刺了一番淳于氏，差点没叫汝阳王府的人给打了。好在阿母护住了她，让她进来避避风头。今日是她家媖媖的定亲宴，淳于氏此举赫然是在打媖媖的脸！
原来是淳于氏以为今日的定亲宴是在凌府，巴巴的跑去却得知了竟是在程府举办，而她没有收到请帖，更是无法入内。她一气之下，索性怂恿了汝阳老王妃来，正好也给她一个借口替她的心头肉报仇。
故而汝阳王妃一闯进来，便大声呼喝着让程夕辞出来跪下认罪，责骂她不孝不知礼数，定亲宴非但不请君姑还将她关在门外。
一旁的宾客们窃窃私语，对这二人的品行早有耳闻，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不说瑶成君如何，此事必定有凌将军的手笔。这都城内谁不知道凌子晟是何等厌恶城阳侯府，就连正旦也得圣上下旨才象征性的走了一趟。要说淳于氏的遭遇没有他的示意，他们反倒是不信了。
萧元漪忍了又忍，但汝阳王妃与淳于氏却愈发过分，这是媖媖的定亲宴，她不能让她们毁了。怒极的萧元漪上前一步叱责道：“城阳侯夫人此言未免过了，圣上赐婚时，你城阳侯府毫无反应，老王爷代为下聘后，你反而带着两名美婢上门来，指名道姓的要媖媖送给凌将军。这新妇尚未过门，城阳侯夫人就要给她夫婿塞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众人闻言，更是对着淳于氏指指点点，早听闻此人上位不光彩，品行不佳，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般行事可不是欺人太甚，谁家君姑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难怪人家不愿请她来，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夕辞被兰心搀扶着，沉默地站在两厅的交界处，身形被幔帐遮掩。她听着里头萧元漪据理力争地为她反驳，甚至不顾她平日里一贯秉持的慎行慎言，冲着身份地位远高于自己的汝阳王妃怒声驳斥。或许换个人来会觉得感动，甚至心软，可她没有。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不悲不喜，无动于衷，犹如一个局外人般冷漠。
秦天策生前常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谁规定了加害者犯错道歉，受害者就必须原谅了。
已经斩断的东西，终究是回不来了。
昔日秦天策自知晓了程始与萧元漪这对父母的所为后，平日里便会时不时的开导这个孩子，给她灌输些自立自强的洒脱观念。他不希望自己精心教导出来的孩子成了这世道的牺牲品，只会任人摆布，成了一个受气包。
她可以自私，可以任性，不必为了曲意逢迎而违背本心。他这一生也只正式收了这么一个弟子，更是他捡了那么多年的小崽子里唯一的一个女娃，就连与她一同来的兰心也是附带的添头，可以说是将她当成了亲闺女养着，他所留下的一切都会成为支持她的底气。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即便如今他死了，他教导夕辞的一切，还有他一手打造的秦家以及文帝的愧疚，这些都将化作强大她的力量，护着她安安稳稳地继续走下去。